观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 | 问世间,情为何物?

潮新闻 石硕2024-02-08 04:29全网传播量2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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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浙江绍兴越剧团来成都的演出。这是越剧传统剧目,中国版“罗米欧与朱丽叶”。超越阶级,超越时代。舞台布景华美、温馨,唱腔高亢、凄美,直击心灵,情节凄婉动人,不少场景令人泪目。

走出剧场,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出自鲁迅《再论雷峰塔的推倒》)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肯定让人揪心。揪心自会留下深刻印象。这或许是悲剧比喜剧来得更有力量的原因。

倘要对《梁山伯与祝英台》作一个归纳,有个字最妥贴——“情”。元人元好问曾留下一个千古之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初读此言,颇震撼于如此深刻的发问。我想,若要遴选人类有史以来最具震撼力的发问,其当在入选之列。

情为何物?情,看不见、摸不着,算不算物,不得而知。对人而言,情如同空气,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人生下来,即受到百般呵护,这是母子父子情;上学,有同学情,师生情;走向社会,有爱情、友情、子女情。人在弥留之际,必渴望为情所系的人守护身边。人的一生,从生到死,无不被情所包裹和滋养。情是伴随我们一生,并让我们感到生活温暖、美好的源泉。有一个常被人们提起或炒作的话题:“人生有没有意义?”有说有,有说无,有说人生需要自己注入意义,林林总总。其实,这是一个伪命题。对芸芸众生而言,人生的基石从来就不是理性或形而上的“意义”,而是根植于人性、充满烟火气且无处不在的“情”。

情大体可分三类:亲情、爱情、友情。三类之中,居核心地位者当是爱情。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因情爱结合并繁衍后代,是一切亲情之源。爱情既是婚姻基础,也是人类繁衍、延续的前提。

爱情到底有多大力量?难以测度。曾在网络上看到莎士比亚、莫泊桑谈英国人、法国人的爱情时的一段话:

“什么是爱情?当你见到了你所爱的人,你会做出莫名其妙的傻事;当你见不到她,又会对人或对自己絮絮叨叨讲她;这就是爱情。当你在她身边,就会觉得舒服,对她温存体贴,既不感到疲倦,也不觉得无聊,而这就是幸福。你一见她的面,就会心情激动,头脑开窍,做事都想着她,说话是为了她,设法讨她欢喜,让她明白你喜欢她。你一张嘴,温柔的话就会脱口而出;你看一眼,就会流露出爱抚的目光。对你说来,她装饰了世界,使生活有魅力。你喜欢坐在她的脚下,不为别的,只为了坐在那里就是乐趣。只是有了她,为了她,你才觉得生活幸福。”

这就是爱情的魅力。爱情会让人觉得世界无比美好,让人变得勇敢无畏、无私忘我,让人恨不能将一切奉献给自己的所爱。爱情会让一个人内心变得柔软、善良、宽容,产生高尚和神圣感,不惧怕任何困难。爱情是我们生命中最亮的那束光,是照亮世界,让生活变得明亮、温馨、美妙的那一束光。

古今中外,无论多么黑暗的时代,无论饿殍遍野、颠沛流离和苦难重重,情都是支撑黎民百姓生存下去的最坚实的基石。“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不过是黎民百姓在暴政和苦难中的一种想象,但孟姜女为亡夫哭倒长城的爱情故事,却凄婉动人、直击人心,在民间代代流传。此传说表明,在任何苦难的重压下,情都是生命的慰藉,是支撑生活的心灵力量,是让黎民百姓顽强生存下去的那一束温暖的人性之光。

读川滇交界沪沽湖畔走婚的摩梭人材料时,发现一个奇特现象,在17-18世纪社会骤变之时,当地殉情的青年男女十分普遍,成为一个突出文化现象。摩梭人为母系社会(史料记“党母族”),同母所生的血亲成员才能住在一起,朝夕相处。这样,当地相爱的男女过着一种暮聚朝离的情爱生活,即外人所称“走婚”。这带来一个好处:走婚是以彼此喜欢和相爱为基础,从而使人们对爱情有充分的选择自由。当地男女一生中可能有若干“阿夏”(走婚对象),但经历无数选择和试错,大部分男女终能找到心爱的人,结成稳定的“走婚”对象。于是,彼此浓情蜜意、难舍难分,成为真正以爱情为基础的结合。一些旅游者对当地“走婚”充满好奇,肤浅地认为“走婚”就是任意选择性伴侣,甚至以龌龊之念来想象走婚,这是对走婚极大的误解。走婚因不牵涉财产等物质因素,反使爱情成为主导。但走婚毕竟是一种松散、缺乏确定性的婚姻形式,较为脆弱,若遇社会变迁以及家庭经济变故,往往会对以爱情联结的走婚形成冲击。另外,走婚使相爱男女无法长相厮守,只能暮聚朝离,给相爱男女带来深深的离愁别绪与痛苦。唐代诗人秦观有句诗,叫“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告诫情侣要保持克制,勿太过于沉湎。这看似潇洒、超脱,却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事实上,分离对于情深似海、须臾不可离的情侣之间的炽烈爱情,往往形成深刻矛盾。走婚对爱情和人性的束缚,同爱情之间的深刻矛盾与冲突,成为当地青年男女殉情高发的原因。此案例让我深深明白,爱情何以“直教人生死相许”。

常言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表明,世上最能改变人有两样东西,一个是“理”,一个是“情”。理亏,让人羞赧、面红耳赤,但尚不足以让人去死;唯有“情”,却能让人义无反顾、生死相许。可见,“情”的力量大于“理”。这是为何?不得而知。情是人性中最具主宰力但又最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东西。情蕴含的那种能塑造人、改变人又能毁灭人的巨大能量,为人自身意志所难以抗衡。情何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这涉及情的来源。世间一切情,皆缘爱而生。爱是什么?古往今来,有各种各样对爱的定义和阐释。我以为,一位美国心理学家的定义或许最能揭示爱的本质:

“爱,是一种为了哺育自身或他人的情感与精神成长而延伸自我的意愿。”

依照这一定义,爱至少包含两个东西:

1,爱是一种延伸(发展)自我的愿望;

2,爱哺育自身或他人的情感与精神成长。

一个人若心中没有了爱,意味着,第一,他放弃了“延伸自我的意愿”;第二,他失去“自他两利”的意愿,既不关爱别人,也不在意自己。所以,一个人若没有爱,就意味着他主动撇清、隔绝了同他人及世间的联系。人若到这个地步,已万念俱灰,生活对他已全无意义和价值。反过来也说明,真正让生活有意义、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正是情和爱。人一旦丢失了情爱,不但窒息了“延伸自我”的意愿,也窒息了对他人和自己的关爱。爱是赋予生命以温暖、以美好但又无限柔软、脆弱的“七寸”。从这一意义说,爱是主宰我们生命的上帝。她可叫我们生,叫我们死。明白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由爱而生的情何以“直教人生死相许”?

曾与一对做邻居的教师夫妇聊天,夫人告诉我,她非常喜欢猫,过去养过一只,叫“欢欢”,乖极了,每天她下课回家都在门边守候她,在家寸步不离围着她转,跟前跑后,心有灵犀,和她有极深情感。每天下课回家的路上,一想到欢欢在门边等着她,心情就愉悦、幸福,觉得生活无限美好。后来,欢欢走了(猫的寿命短于人),她哭了好几场,几个月没走出悲痛,不亚于失去了亲人。因无法承受这种巨大的悲痛,她决定从此不再养猫。这故事给我印象很深。人与动物尚可产生如此难舍难分的情感,不难想象人与人之间尤其男女之间因爱而生的情,所具有的无可比拟的力量。这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她能让生命熠熠发光,让人战胜一切困难、病痛甚至绝症,起死回生,让人由平庸而伟大,由卑劣而高尚,让心灵欢愉而充盈,美好而幸福,给生命以无限光彩。但是,爱一旦受阻,其破坏力同样强大无比。她可摧毁一个人,让人万念俱灰,把生死置之度外。世上最温暖、最伟大而又最具破坏力的,莫过于由爱而生的情愫。情“直教人生死相许”,正缘于此。

一次,同朋友在西藏旅行。为排遣漫长的旅途寂寞,车上反复播放着降央卓玛唱的《西海情歌》。有人讲起这歌的由来:北京某高校一对青年情侣到青藏高原无人区做志愿者。有一天男的独自外出执行任务,陷在沼泽中再也没能回来。女的悲痛欲绝,回京后写下这首令人肝肠欲断、凄惋无比的诗,后经作曲家谱曲,此即《西海情歌》由来(但不知是真是假)。为打破故事带来的凝重气氛,有朋友提出一个问题:人世间,最能打动人的是什么?有说是情诗,有说情诗的感染力不如情歌,七嘴八舌后大家达成共识:人世间,最能打动人的,就一个字——情。一位颇有诗才的朋友脱口而出:“情就是喜玛拉雅”,不知哪来的灵感,开车的我补充道“情就是珠穆朗玛”。正好凑成一句押韵诗。就是说,情在人世间最高。

有一个证明,人在弥留之际,绝不会去惦记自己有多少财产,让其留恋和难以割舍的,乃是为情所系的爱人、亲人和朋友。

可以断言,人在弥留之际,最难割舍的,必是人世间最重要的。足证:

情就是喜玛拉雅;

情就是珠穆朗玛。

换言之,人世间最高、最重要的,正是如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处不在、如影随形的情。如果说,空气是生命存在的基础,情则是滋养生命,给生命以光彩,让其充盈、欢愉而美好的源泉。从这一意义说,情何尝不是滋养我们灵魂与精神的“空气”?

德国诗人歌德说:“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我想,生活之树所以常青,或许正缘于生活永远被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的“情”所滋润,所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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