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文字,往往让人觉得,其中无一处写“我”,却又处处看见“我”。“我”是我,是所有的阅读者,是遍布四处的众生。
读作家叶青的《鲜为人知》,也是如此。
走进她笔下那些密实的东海往事,一个个全然不识的面孔,迎面而来——外婆、外公、母亲、干妈、表舅妈……他们在浙江玉环操持着大海赐予的食材,将有滋有味的日常编织于时间的洪流。是的,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却能跟随叶青的娓娓之笔,回到家乡,回味童年。
我的老家在胶东丘陵之间,距海百余里,是苏东坡写下《密州出猎》的地方。它与玉环有两千里之隔,虽都濒临澎湃的海,但食物与习俗,大不相同。
在杭州生活近二十年,于我而言,已是久居,且越发对浙地的山山水水怀抱一腔热忱。
何以将他乡作故乡?读完《鲜为人知》,我似乎有了笃定的答案。行途之中,风景不同,食物陌生,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在追溯传统中所获得的共鸣,都是熟悉的——叶青以纤毫毕现的笔触,写下了它们。
《鲜为人知》 叶青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1
叶青寻鲜,寻的都是人的故事。
她以记忆为途,打捞往事的细节,用食物自故乡领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而她数十年的人生画卷,以及浙东南的风土人情,也由此徐徐铺陈。
其中,外婆是尤为鲜明的存在。
外婆在老屋前、水井边,或淘洗谷物或分拣鱼贝,她用简单的食材,炮制生活中的惊艳瞬间——抚慰肠胃,也抚慰灵魂。那些食物之上,附着了外婆的人生哲学。
“我外婆精于厨艺,又懂食物对人体的滋养作用,家人有小恙,她总是小心谨慎又循序渐进地使用食疗方法。她烹制的耐心、饮馔制作的精心,让我终生怀念美味里的亲情。”叶青说,她从小就辅助外婆操持一家八口人的三餐,在耳濡目染与言传身教中,她爱上烹饪,也熏陶了为人处世的态度。
叶青的外婆,一定让很多人想起自己的外婆。在那些物质不充裕的年代,外婆总为“我”留有一份特别的珍藏,它如一盏灯,虽不十分耀眼,但足以烛照过去与今天。
阅读之中,我自然也想起自己的外婆——我们北方人叫姥姥。齐鲁多丘陵,其间盛产苹果,那时,有一种苹果叫香蕉,成熟之后,如香蕉般香甜绵软。姥姥总将个头最大,红彤彤或金灿灿的香蕉苹果,埋在衣柜里,它们可能是晚辈的孝敬或者集市偶然所获。每逢我来,她便如挖宝般翻出两三只,瞬间果香四溢。大约是不耐储存,很多年前,香蕉苹果作为一个品种已经被淘汰,但它又牢牢长在我的脑海里。
不止外婆,叶青笔下——还有挟了冬日风霜的外公,以及他从衣兜里掏出的两只温热的油炸鼓;还有干妈,以及她那碗配料豪华的浇头面;还有“大水蟹”,以及他那道有故事的鱼胶汤……
在《鲜为人知》的故事中,每个人都能找到久已告别的自我。
如我——读到碱水粽,便想念老家的槲树叶粽,独爱不加料的糯米粽,剥开枕头状的粽子,白米染了些许天然的翠色,清香扑鼻;读到食饼筒,老家的单饼也浮上心头,它一饼万卷,收囊各色菜肴,昭示着一张饼的包容。
2
如果不是《鲜为人知》,我大概不会想起这些旧事。当个体的遗忘,成为不约而同的集体行为时,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被构建了几千年的传统,也将被逐渐淡忘。
从这个意义上说,叶青笔下,不单是美食与记忆,还有对一代代乡人在耕海牧渔中形成的人文精神的唤醒。
正如她说:“海洋文化、农耕文化和移民文化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碰撞出玉环人海纳百川和开拓创新的人文精神;家乡弄潮儿敢与天与海搏斗、寻找突破的人性光芒;玉环历经千年呈现出独特的海韵渔情和山海魅力。这一切,与蛰伏在我心灵深处的感念水乳交融,就成为‘蓬莱清浅在人间,海上千春住玉环’的共情篇章。”
17岁出门远行,返乡又离乡,叶青一直将两颗种子埋于心底,一是对文学的热爱,二是对家乡的深爱。所以,无论行至何处,她都未曾忘记家乡的人情风物和凡间炊烟。
清明、端午,立夏、中秋、冬至,各有风味独特的吃食,而临近年关,则要声势浩大地包一次鱼皮馄饨。在这些中国人极为重要的时间节点,叶青以食物切入,将记忆的空间拓展,让阅读者可见历代笔记中的细节,由此呈现唐风宋韵与明清的市井烟火。
《鲜为人知》的最后一篇写到玉环文旦。作为外乡人,我时常在水果摊上认识浙江。先前,说到玉环,必然想及文旦,读完这最后一篇,才知道文旦在玉环才走过120多年的光景。1897年,玉环人韩姬宗自江西兴安知县位告老还乡,途中周转各地,从福建漳州一位香客处,带回了十三粒文旦种子。他亲自栽种,最终三株成活。它们蔓延生发,仅用一百余年,就成为这片土地的代言。
《鲜为人知》显然一语双关,它既是食物之鲜美,也是故事的鲜少人知。此外,我还读出一种使命感——“鲜,为人知”——如果这样断句,可见叶青从容的笔调中,其实有一种急迫。
“文学的天职是还乡。我以美食为媒,以文字为嫁衣,让故乡在舌尖上绽放,让人们了解我家乡‘鲜为人知’的美味佳肴和乡土风情,了解我家乡人勤劳、坚韧、豁达的精神秉性。”
无疑,叶青做到了这一点。
3
自新石器时代的先民,至历朝历代那些迁徙而至的人,漫长的时间,在近四百平方公里的玉环,锻造出它自有的性格、语言、风物、民俗。叶青以文字勾勒出它的个性,又彰显了它并非独居一隅的包容。
正因如此,《鲜为人知》的53篇文章中,篇篇有“我”。
当叶青饱蘸深情写下一碗浇头面的情义时,书页前的无数个“我”,都能感同身受,不管“我”吃的是热干面、臊子面,或是拉条子、鸡蛋手擀面。同样,当传统生活中的点滴,在日渐远去的大势中,被她借由感人至深的故事骤然拉至身旁时,读来也令人思绪起伏。
比如,一篇《寻找雪见草》, 便让我生出诸多感慨。叶青写了自己有雪见草浸润的年少时光,这种彼时遍布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的野草,是祛咳的乡间妙方,还被用来制作夏日凉饮。
雪见草
说起来,我与雪见草也有很多交集,在我的家乡,大家都称它蛤蟆草,这个名字也出现在叶青的文中,不过她的乡人更愿意称它为“虚草”。近十年,每到冬日,我便深陷咳嗽,直至春深,方能脱身。一年返乡,我将一包干燥的雪见草带回杭州,那是母亲在乡野间偶然所遇的成果。只是,这干草泡水,味道苦寒,难以下咽。
在《寻找雪见草》中,我学到它全新的用法:雪见草洗净、切碎、焙干、冷却,与鸡蛋液拌匀,下油锅煎直浓香金黄,将两勺红糖置于饼心,铲起半边蛋饼,对折覆于另一半之上,加大火力,浇一圈黄酒——有半个月亮浮上来的画面感。
青绿、金黄,加之琥珀色的水润之感——不能不说,这个吃法有江南的诗意,与北方的粗犷全然不同。甲辰龙年将至,寒潮袭来,本是身心瑟瑟,但读到《寻找雪见草》,顿时释然。这,就是一本书带来的疗愈。
原来,在写与读之间,人类的悲欢可以相通。
图片拍摄 黄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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