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中华读书报》(2024年1月19日)上南京大学莫砺锋先生“何为学术,学术何为?”一文,莫先生说“只要是从事严肃认真的思考与撰述,都是值得肯定的学术工作,我们必须尊重学者的学术个性。……我只看学术本身,决不顾及学者所在平台之高低,所有头衔之大小,或是有无项目经费的支撑或获奖等级的加持。”莫先生的态度极为中肯,令人感佩。
莫先生接着举例提到淮阴师范学院已故的两位前辈学者于北山与周本淳,列举了两位前辈的主要学术成果,其中有周本淳先生的《读常见书札记》。莫先生说这是一本“毫不起眼的小书,但我经常翻阅,还曾向南大的研究生推荐此书,因为周先生做学问非常踏实,他学习顾亭林写《日知录》‘采铜于山’的精神,一条一条地排比材料、考辨是非,几乎每一条都提出了很好的见解。”
周先生撰写的这本书我也恰好认真读过,自认受益匪浅,完全赞同莫先生对此书的高度评价。比如,《读常见书札记》中有一条札记“风马牛不相及”,认为自古以来对“风”字的解释莫衷一是,没有确解。周先生列出了人们习见的关于“风”的三种解释,最后他征引了马永卿《懒真子》卷四中一段逸事,马永卿先引《左传》中“风马牛不相及”的出处,并表示对《左传注疏》说“马牛之风佚,盖未界之微事,故以取喻”未甚明白;然后就此事请教了刘安世(元城先生),元城先生回答道:“此极易解,乃丑诋之辞耳。齐楚相去,南北如此之远,虽马牛之病风者,犹不相及。今汝人也,而辄入吾地,何也?”周先生认为“刘安世此解贯通全文,且传出楚人词锋之利,似甚于前引三说。”这里把“风”训为“疯”,意思是:马牛虽发疯狂走,也未能由齐及楚。这是对“风”字的第四种解释。
“风马牛不相及”最早见于《左传·僖公四年》:“(齐侯)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后比喻事物互不相干。这样理解没有问题,但“风”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诚如周先生所言,学界历来有三种不同的解释。我们在一般的工具书里也能查到对“风”的不同解释。
《辞源》里有“风马牛”条,给出了两种解释:一是把“风”理解为“牝牡相诱”,意思是说,如果把马和牛放在一起,使它们相配,那是不可能的事,故以取喻不相干也。这一解释有些不合情理,正式的外交场合说出如此辞令,拟于不伦。二是把“风”理解为“奔逸、走失”,《尚书》中有“马牛其风”之说,《尚书注疏》里解释为“因牝牡相逐而遂至放佚远去也。”意思是说:齐楚两国相去甚远,即使牛马走失,也不至于越过国界,从北海奔至南海,进入对方境内。《王力古汉语字典》采纳了第一种解释,不过加了“备考”二字。《辞海》则采纳了第二种解释,而以第一种解释为“附见”。第三种解释不见于工具书,有学者以古诗“胡马依北风”为依据,解释说马的习性是逆风而奔,牛则喜欢顺风而行,一南一北,互不相涉。这里把“风”理解为自然界之大风,这一解释似符合情理,为大家所普遍接受。
其实,周先生所赞同的“风”即“疯”字,其解释也见于上述《辞源》和《王力古汉语字典》之中,而且两部工具书提供的书证完全相同: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十“(杨)凝式虽仕历五代,以心疾闲居,故时人目以风子。”诚如周先生所言,如果将“风马牛不相及”里的“风”理解为“疯”,则整句话的意思自然顺畅,而且楚使在外交场合词锋犀利、寸步不让的形象也呼之欲出了。
我写成上述文字后,发给师友同好征求意见。《新民晚报》“夜光杯”的编辑史佳林先生读后发现了一个问题:文章中提到的两个把“风”训为“疯”的例子恰好都在宋代,极有可能这种用法在宋代前后才出现,不然宋之前的千年时间里不大可能没有人如此作解的。史先生的意见很有道理,我们阅读古代经典时,切记不能“以今度古”,这一点大概周本淳先生当年也没有注意到。
作者简介:吴其尧,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译介、英美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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