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朦胧,晚风吹拂着河畔的树叶,飘飘飒飒,在空明的霜夜里飞舞。地上的影子随树木一起摇荡,到处是散乱的落叶,走在上面,簌簌有声,如踏玉屑。
岸边的乌桕树,红叶已尽,洁白无瑕的桕子,垂挂枝头,圆月与之交相辉映,恰似一株古拙苍劲,高雅脱俗的雪中“白梅”,灿若繁星,点缀着河畔的冬景。
月出皓兮,佼人兮。伫立树下,痴情仰望,此情此景,敛住了我的双眸,敛住了我的心。
初识桕子,是在懵懂无知的幼年,外婆教我唱童谣:“姆妈喂,我要吃豆。索个豆?罗汉豆。索个罗?三斗箩……索个芝?白小猪,索个白?桕子白……”
“外婆,桕子是索个东西?”
“桕子呀,就是桕树结的果实。”
也是在这样的霜降时节,外婆牵着我,踏着暮色,穿过田埂,走近溪边那两棵高大的乌桕树。彼时,红叶满枝,果实高挂,倒映在水里,色彩斑斓,似千丛万簇的花儿。“嘭”我扔下一块石头,催生了一场更生动的花儿绽放。
外婆捡起几粒落在田埂上的桕子,放在我手心。她告诉我,别小看这一粒小小的桕子,它的用途可多着呢,人们用它榨油,造纸,做蜡烛等。我捧着那几粒白白的,酷似珍珠的桕子,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立冬后,风将红叶纷纷吹尽,成熟后的果实外壳自行炸裂,哔剥哔剥而下,掉进水中,落入地面,露出鸡头米大小的桕子。村庄里顿时喧闹起来,山里的沉静被搅碎了,各家各户,携老带幼,“哗哗”钻进山林。我亦随外公外婆一起,背着箩筐,带着专门做的一把桕摘钩。外公先将够得着的环树钩一圈,然后再爬上树干,骑在枝丫上,嗖嗖嗖地一枝枝钩。桕子像冰雹似的砸下来,鸟雀们惊得扑棱棱从这棵树飞往那棵树。
采摘前,需事先在地上铺一层塑料布,桕子是不能让它落入地面的,一旦入泥,油质就受影响。我们满地捡,外婆在一边吩咐:“捡干净点啊,三颗桕子一滴油!”
那个季节的天总是很蓝,特别澄澈,山间翻滚着草木香味,混在泥土里,让人感到大自然的浩渺与深阔。采完后,外婆一篮篮提到榨油作坊里,换得一些零用钱,再到供销社买糖果犒劳我们。那种喜悦之情,至今回想,仍然温暖。
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蜡烛是家中必备之物。犹记得,四明山的冬季,雨雪冰冻多,变压器常发生停电故障。印象最深之事,莫过于学校里上晚自习,随着日光灯的突然熄灭,教室里先是一片唏嘘声,不到两秒,气氛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同学们从课桌里掏出蜡烛,用火柴点燃,再滴一点油,固定在桌角。微微烛光下,有的认真读书,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前后排同学交头接耳,小小火苗映衬着少男少女们稚嫩的脸庞,格外温馨。在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是乌桕,变成了黑夜里的光,给予我们赤红的希望。
古老的村落,承载着我清贫的童年,乌桕树带给我无数美好的、有趣的过往。尤其开花季节。一年初夏,我和小伙伴在溪边玩水,忽而一条洋辣子从天而降,蜇痛了我的手。抬头一瞧,不得了,树上挂满万千条毛茸茸的“洋辣子”,呈鹅黄色,长约八九厘米。吓得哇哇大哭,小伙伴跑回家喊外婆来到树下,她看着我手指着的花序,笑着说:“这不是洋辣子,是桕树花。不过,桕树叶确实会滋生很多洋辣子,它们喜欢吃乌桕叶子。”后来,我们常特意寻找洋辣子,一旦发现,立即踩死,报仇雪恨。长大后读到辛弃疾的诗:“手中门前乌桕树,而今千尺苍苍。”千尺苍苍,眼前便会浮现出那一树的“洋辣子”。
乌桕之四季,活得轰烈而通透,诠释着世间最动人的色彩。春日里,新叶萋萋,生机勃勃;夏日里,绿叶欣欣,花儿姗姗可爱。而到了秋天,乌桕叶如霞光闪耀,赤橙红绿青黄紫,洋洋洒洒,五彩斑斓,尽情展现。冬日来临,它褪去繁华,回归一身素洁,寂然不动,返本复静。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歌咏过它。陆游诗云:“梧桐已逐晨霜散,乌桕犹争夕阳红。”清代李渔《闲情偶寄》中描写道:“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
每当设计公园或沿江景观带,总会额外地多点缀一些桕树,让它营造更多的诗意空间。
仰头赏桕子,低头观溪月。徜徉其中,沉醉不归。今晚,我为自己亲眼见到的这一奇景而感到惊喜——从来不知夜色下的乌桕会如此静谧,如此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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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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