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一辈子的建筑师,年过八十当上血管外科访问学者。
孩子们浩浩荡荡地送我到特特有名的“弄堂医院”。从一楼到二楼,中东河倒流,挂号大厅人山人海似个大卖场。然后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外外内内转弯抹角,终于在几棵大樟树不远处,找到6号楼隔壁7号楼的321房间——满满的六人间。
我住19床。
对面三张床,中间16床65岁,帅爷,国字脸,头发厚黑,不说不笑泥塑木雕,一个40出头的女人给他洗脸洗脚剪指甲,给他交第一笔住院金。医生问是他的谁,女人矮墩墩的回答:朋友——其实他有三个孩子,跟着妈侨居国外,因为航班停飞回不来。
15床活脱脱像幼儿班男孩,侍候他的二女儿像幼儿老师。老师叫躺下坐起吃药喝水,孩子乖乖地说一不二。
17床大个子大脸庞大嗓门,他叫小个子小脸庞小嘴巴的老伴拿出一篮子鲜蹦活跳的西红柿让大家尝尝。他说儿子女儿五加二白加黑,孙子外孙女做不完的作业——他说话特方言——他他他说他快要急死了,家里五亩地葡萄西瓜熟啦。
这边也三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的床位更换病员特频繁。右手18床夜新日异,头天见到西装笔挺中年人,没完没了捧着手机大声嚷嚷,好像321是他办公室;昨天下午换了一个特年轻,两口子粘粘糊糊旁若无人,半夜里在床上唱摇滚;左手20床不满三天出院,替补者是身子佝偻得丝瓜似的一位高校老教授,有个杨柳依依的女孩给他接屎盆换裤子,有人问你是他的谁——我爸,女孩头也没抬应答得特别的响脆。
心内科主任东方博士小老乡,文质彬彬,不高不胖,金丝眼镜像五环中的两个架在大口罩上面。媒体有传,开年不久他率心脏瓣膜介入团队成功创造奇迹,业内业外竖大姆指夸赞。
小白鸽们飞进飞出忽左忽右跑来跑去,量血压测体温输氧雾化祛痰加之中药抹小腿然后吊针然后送药然后等等等等,绝对的行云流水,绝对的周身有光,绝对的像烫婆子,人见人爱。我暗底发觉,小邵小方小王小刘小宋口罩上方的一双双眼晴,似同我小孙女的眼晴,特别的水汪汪,笑眯眯。
跟其他病友不同,我有两个女儿轮流着陪同,吃得香睡得香,日子过得地主老财一个样。
321一天到夜廿四小时,听不到病号的呻吟声,看不到病号的血腥气,也没有陪伴者半句怨言与牢骚,更像一个健康俱乐部,网上挂号、专家预约,绿色通道、医保支付、个人账户等等各种主题的联欢会、骡友会、粉丝会次第而开,外加七荤八素小段子,常有咯咯咯的笑声暴出门去,真如天方夜谭。
但是,7号楼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像一排并列的大立柜——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旧,简陋得、呆板得不堪一击。东头是CT、磁共振、心电图之类医技用房,西端中走廊以南是一溜大病房,六个总共37床,北边中间敞着面积不大的护士站——其左是输液准备室、血液检查室和面积不足10平方米的主任室与差不多大小的医生值班室——其右是护士更衣室、开水间及男女混用的盥洗室;走廊两侧墙上挂着整整齐齐的科普,没有门厅没有过厅没有休息厅而且不是中央空调,甚至不可思议的连浴室也没有,几声鸟叫脆脆地特别悦耳,因为早上有人打开窗户忘了关上。
医院资料图。据CFP。
是日护送队伍好像声势更加浩大。卧榻从7号楼下来七拐八转上到6号楼二层一个前室——护送者止步,卧榻似孤舟,被医方人员接过推进一个宽敞得尤似申城当年有名的万体一样宽敞的218。
——超现代的魔幻世界,数不清的机器臂细细长长、曲曲弯弯、麻麻密密地握着奇形怪状的器械,各各伸在半空中、伸在我的额头上方、躯体上方,好像准备上演一场星空大战。可是始终见不到孙悟空、猪八戒、哈利波特、奥特曼们身影,只瞄到三两个男女像机器人一样慢条斯理地走过来走过去。
——就你们吗几个?
——不,医生过回到。
倏然间我后悔起来,我后悔自己平时抽烟太多,喝酒太多,加班加点太多。但——俱,往,矣——左胸部出现的疼痛不是旧伤复发,而是极具生命危险的主动脉夹层,今天要用微创技术放支架——这些,年轻的,男女打工仔,能行吗?能够保证手术百分之百的成功吗?
我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没有人告诉我结果会怎样,没有人给我打包票。
躺在手术台下不来也跑不掉,我晃晃脑袋长叹曰:一切听天由命——年过八十年纪也不算少啦。
即便,出现,万一——不曾公开的秘密让它永远石沉大海——准备传给后人的东西分门别类打包——《万年建筑史》交由刘博士汪教授校对过了,最终能否闻世看她俩能力了——三个上报GFHS范例奖村庄有心栽花花不开只能由他去了——由他去了——除了自己视为至宝的一万多册藏书、三十多本呕心沥血写就的著作,五六抽屉获奖证书荣誉证书,真的没有值钱的家私,但因此也不会给子孙们留下什么遗产方面的纠纷。
——老伴再见,儿孙们再见,我的导师、众多业友再见;
腾格里、壶口大瀑布、天安门再见;
五百滩再见,东阳江再见,皇粮墩的平展展、东山头的石片屋再见;
《物性论》《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大堰河,我的保姆》再见;
肃雍堂再见,十三间头再见,三间两搭厢再见;
诗兄诗妹再见,逢年过节雷打不动打电话问我好的老徐会计再见;
辛辛苦苦老远跑来而我木乎乎让其空手而归的人儿,再见;
支撑我生命的红萝卜、西红柿、牛奶、鸡蛋们,再见……
我——来——报——到——了,敬爱的仲尼老爷子、江州祭酒、“学园之灵”——怎么回事?14400s过去,变成满眼晴晃动儿女们熟悉的身影,满耳朵响起亲友团熟悉的声音——伴手礼是阿司匹林、倍他乐克、瑞舒伐他汀……
离开前,我让两个女儿扶到不远处、大连廊近旁的小绿地,与几棵大樟树握握手,摸摸她们的躯杆,嗅嗅她们的清香,听听她们的叶片儿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缕夕阳斜斜的杵在不远处,帮我找寻60年前的那月那天那时那刻,极为荣幸地跟几十位治沙科研伙伴一起,与身兼气象学家、风沙动力学家头衔的中科院副院长笠可桢——这家“弄堂医院”创办人、种树人,在腾格里大沙漠边的白家滩综合试验站握手,见面,合影,听他在我们试验站的大会堂,讲课。
2022年6月22日构思于浙一
2024年1月19日改定于加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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