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的《对话达·芬奇》是近期的顶流展览。展览中的《头发飘逸的女子》是意大利境内达·芬奇作品惟一可以出境且最具神秘感的油画作品，因而吸睛无数。为了营造“对话”氛围，上海博物馆特意匹配了一个堪称“五代宋元明”的小型国宝展，鲜少露面的五代佚名《闸口盘车图》、南宋梁楷《白描道君像》以及“明四家”之一唐寅的《秋风纨扇图》等一一亮相。“秋风纨扇女子”更是与“头发飘逸女子”隔空相望，于是有了一场我们想象中跨越时空的艺术对话。

《对话达·芬奇》海报

【观展记】

《对话达·芬奇——文艺复兴与东方美学艺术特展》

展览时间：2023年12月10日至2024年4月14日

展览地点：上海博物馆人民广场馆第二、三展览厅

达·芬奇所处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表现出一种坚定的、贴近自然的写实主义；而抒写胸意的文人画则是唐寅所处的中国明代中期画坛的主流。时代相近，画趣却远。将两者放于一隅，与其说是对话，还不如说是一场中西方绘画的对比。

在《头发飘逸的女子》前略作停留，然后，目光更多地投向了《秋风纨扇图》。

达·芬奇《头发飘逸的女子》。

唐寅的作品一向真赝难辨，即便对于一些收藏于各大博物馆作品的判断，学术圈也往往各执一端。比如，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王蜀宫妓图》，之前被认为是唐寅早年工笔人物画的代表作，但目前一种观点指其为明代仿作；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工笔淡彩人物画《陶榖赠词图》用笔粗率、设色艳俗，无高古雅致之气，确与唐寅风格相差较远；重庆三峡博物馆收藏的绢本工笔重彩《仿韩熙载夜宴图》，徐邦达先生就认为“卷后书法为真，人物不类”；以至于很难寻找到一件工笔人物画的标准件。

唐寅的人物画多描写古今仕女和高贤故事，有两类风格，一类早年的工细风格，色调浓丽；一类为中年后的写意风格，线条细劲流畅，风格洒脱。

《秋风纨扇图》是后者的代表作。描写一位窈窕女子独立于斜坡之上，双手执纨扇搭于右肩，若行若思。画幅左侧自题：“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唐寅《秋风纨扇图》。

无论是主题构思、图像传统还是题诗典故，作品都指向西汉班婕妤。因赵飞燕姐妹而失欢于汉成帝，她自请退居长信宫，黯然之余风骨独留。古乐府《怨歌行》相传为其所作：“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于是“秋扇见捐”成为独特的文学意象，也成为文人借喻和自喻的象征。联想到唐寅因牵连考场舞弊案下狱，罢为吏而失去仕途。从29岁考中应天府（今南京）解元的人生高光时刻，跌落到筑室桃花坞鬻文卖画为生，跌宕起伏间感受了世间沧桑。

放归苏州后的唐寅经济困窘，曾向好友文徵明求援，语气无比凄凉：“寒暑代迁，裘葛可继，饱则夷犹，饥乃乞食，岂不伟哉？……但吾弟弱不任门户，傍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仆素论交者，皆负节义，幸捐狗马余食，使不绝唐氏之祀。”

又作《贫士吟》一诗，写道：“十朝风雨若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 

可谓妻离朋散，境遇困顿。这与近世演绎的风流倜傥的唐伯虎形象相距甚远。唐寅在《秋风纨扇图》中显然投射了自己的遭遇和心境。

晚明大收藏家项元汴感知到了这种心境。他在画面右侧裱边写下了一段读后感：“唐子畏先生风流才子而遭谗被摈，抑郁不得志。虽复佯狂玩世以自宽，而受不知已者之揶揄亦已多矣，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故翰墨吟咏间时或及之。此图此诗，盖自伤兼自解也。”题此跋时，项元汴仅16岁，如此少年也读到了唐寅的自况、自伤与自解。

《秋风纨扇图》局部一。

有明一代，作为人物画支脉的仕女画，卓有成就的画家屈指可数，唐寅显然具有代表性。他的人物画风格从唐宋来，又兼具“院体”。《秋风纨扇图》以白描手法勾写人物，或折芦、或铁线，起伏顿挫，转折方劲而潇洒，线条沉着而飘逸。墨色则表现出丰富而细腻的“色彩感”，发髻、披帛、衣袂，浓淡不一，韵致十足。傅熹年先生曾云：唐寅“早年画人物，也受同时稍早些的杜堇和吴伟的影响，表现出时代特点。” 吴伟的白描人物画师法李公麟，也受戴进影响；杜堇师法宋元，亦从戴进演化而来；而戴进人物画主要师承南宋“院体”。在《秋风纨扇图》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唐寅的笔墨渊源。

唐寅山水画的最大特点是用细长的皴线“改造”南宋“院体”斧劈皴，从而拥有了文人画的意趣。唐寅人物画的线条依然方折，但以中锋行笔，线条劲挺而飘逸，流动而秀润，同样具有文人画的意趣。李日华称唐寅“秀而超逸，气韵自然不同”。眼光挑剔的董其昌称其“娟秀姿态虽李龙眠复生不能胜此。”

《秋风纨扇图》局部二。

可以作一对比的是，目前正在南京博物院《师友如光 微以致远——文徵明及其师友后学书画特展》中展出的唐寅另一件仕女画《吹箫仕女图》。这一作品被一些学者称作是其简笔淡彩画的代表作，赞其将“工笔的精致、精细与写意的松秀、飘逸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但细观之，即可发现其行笔无力，无《秋风纨扇图》用笔的劲挺潇洒；尤其是吹萧女子的左侧披帛，毫无飘逸之感，却有一种枯枝般的僵硬；用色沉浊，少高古典雅之韵；实难将其与唐寅精到的用笔、用色联系在一起。两者相较，真赝立判。有观点认为《吹箫仕女图》与上海博物馆所藏《牡丹仕女图》、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所藏《嫦娥执桂图》，或皆为清末民初画家祁琨（井西）所仿，此说尚需斟酌。

上海博物馆内景。

唐寅曾写有《娇女赋》：“臣居左里，有女未归……态体多媚，窈窕不妒。既闲巧笑，流连雅步。”这个女子的形象使人很容易联想到“秋风纨扇女子”，体态、形象何其相似。世俗化，是明代中后期艺术创造的趋势和潮流，无论是文、是画，唐寅的创作无疑带着时代的特征。他笔下的仕女画与唐、宋时期的仕女画形象格格不入，无论是题材的选择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透露出浓浓的世俗生活气息，更注入了其人生的感悟和体验。他对秋风中执扇于怀的不幸女子表达的同情和怜悯，就是对包括自己在内所有“卑贱者”的同情和怜悯；他写下的“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看似豁达，却是看透和失望。从这个意义来说，画面萧寂疏冷的《秋风纨扇图》何尝不是唐寅的独白？

上海博物馆外景。

彩蛋：

这一场“文艺复兴与东方美学艺术特展”是上海博物馆“对话世界”文物艺术大展系列的首展，需要另行购票观展。而前往一睹大展的观众千万别错过上博更新重展的绘画馆、书法馆两大常设展。如果对唐寅绘画风格想要有一个更为清晰的印象，不妨同时细读《对话达·芬奇》和绘画馆常设展同时展出的另外两件唐寅传世名作：《载鹤图》卷和《黄茅小景》卷。“观展记”的下篇也将细细解说这两件笔墨极为精到的“别号图”。

作者简介：老胡，生活在杭州。以前是媒体人，业余喜欢中国书画，喜欢雅玩金石草木。后来索性辞了公职，专门观展赏画，举拍拜师，总之就是入了书画收藏鉴定（自由自在）的门。

观展，喝茶，是老胡最近几年的生活常态。只要有好的展览，他就天南海北地去看疫情之前，不止天南海北，还海内海外。总之，他过着让打工人眼红的闲适生活。【澄澄堂主观展记】，是老胡在潮新闻客户端开设的观展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