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同淋雪，共白首

“下雪啦！”“下雪啦！”

写字楼落地窗前，同事们将脸蛋紧贴着玻璃，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飘落的雪花，欣喜若狂。他们欢呼着，不约而同地冲下楼去。

我倚在窗前，望着飞雪，思绪回到恋爱时代。在我的家乡余姚四明山区，年年落雪，那里的雪，洁白无瑕，晶莹剔透，飘在空中，要不了多久，山野便白茫茫一片。树木，溪石，屋舍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俨如天上广寒宫。落雪的四明山，是与世隔绝的。交通受阻，道路结冰，村庄变成风雪中的孤岛。

那是我和先生刚认识的第一年。

从前的时光很慢，车，马邮件也慢。那时没有手机，连座机也就村干部家才有，我不方便去打电话，回老家后就与他失去了联系。

正月初一傍晚，大雪纷飞，我与父母正坐在火塘边聊天，突然，门外传来阿松伯的喊声：“春地，春地，有客人来了。”我心想，大年初一谁上我家拜年？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阿松伯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从头到脚沾满了雪，鞋子裤子湿透，脖子上挂着一双军用牛皮靴的先生，那狼狈状，让人既感动又好笑，初次登门，居然是这般模样。

我惊讶地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从坞坑村（现改名为清溪村）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他一边掸着肩上寸把厚的雪，一边解着靴子的鞋带。“叔叔阿姨，不好意思，为了减少行路累赘，我把鞋盒扔了，原本还带了其他东西，路上实在太难走，就放在路廊里敬菩萨了。这双靴子是送给叔叔的，不知道合不合脚。”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条山路的？”我又问。

“我一早从嵊州出发，先乘中巴车下王镇里，再坐拖拉机到清溪，哎，那拖拉机呀，把我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了。我下车后，在车站边的小店里打听到路线，你看，他们还给我画了一张地图。”说着掏出那张这皱巴巴的纸，里面标注着几个沿途的村庄及重要的岔路口。

从嵊州市下王镇坞坑村到余姚市四明山镇棠溪村，大约有二十里地的距离，这段泥路狭窄陡峭，坡度大，即使在晴天行走都会感到疲惫，更不用说在湿滑的冰雪天。

父亲给他端来热水，母亲忙着拿干净衣服，我给他擦着头发，听他讲述一路上的经历。

“我抵达清溪时，那里是阴天，起先的路还比较好走，想不到走到高彦岭村时，积雪深的地方没过膝盖，头顶还飘着雪。我越走心里越慌，才走十多米，回头一望，脚印已被雪填满一半。于是就跑进路边的屋檐下躲着，想着等雪停了再走。谁知，这雪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我心里正在发愁，屋里走出来一位伯伯。那伯伯很惊讶，问：‘小伙子，你是哪里来的客人？这么大的雪你去哪里？’我把来龙去脉讲了。他听后说：小伙子，你第一次去棠溪，这么大的雪，就是熟悉路况的人，也会认不出路。这样吧，还是伯伯送你，万一陷在雪天中走不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一家人静静地听着，母亲道：“亏得那位好心人，那他人呢？”

“我邀请过的，但是他摆摆手，送我到村口就调头回去了。我原本想用手里的这两条烟感谢他，但是他一口回绝，无论如何不肯收下。村口有几个人听说我上你们家，这位阿伯就陪我上门了。”

听完他的讲述，我们全家为之深深感动。为先生的执着，为那冒雪送他的陌生人，以及一路帮助的热心人。

那个年，因为他的到来，变得特别有意义。他从小在城里长大，对厚厚的积雪、水缸里的冰块、家里的火塘、暖手的火熜、吹气的竹火管等，都感到特别新鲜。

当母亲在道地的雪堆里挖出冰冻的鱼肉时，他惊得目瞪口呆。我告诉他，农村没冰箱，这是土法保鲜，也是我家的秘密基地。

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母亲忙得在灶间团团转，铜汤罐的水咕咚咕咚地沸腾着，两口锅双管齐下，炖着各式各样的菜。他自告奋勇坐在灶膛烧火，在父亲的指导下，添柴，锛火，他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火筒，鼓着腮帮子，对着火苗呼呼吹气。母亲小声同我说：“这个人倒是蛮勤快的。”

那晚，父母亲，弟弟，我和他五个人围坐一起，把酒言欢，每个人的脸庞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第二天，雪后初晴，仿佛整个世界都被一层纯净的白色帏幔轻轻包裹。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万道金光，将原本寂静的雪地映照得生机勃勃。我领着他踩着咯吱咯吱的雪，沿着屋后的小径，踏雪而行，虽没有旋律，却是那般悦耳。山上的松柏挺拔青翠，梅花吐露着芬芳，鸟雀在空中优雅地飞行。小溪旁，还有一些被冰雪包裹的浆果，红艳艳的，似一串串冰糖葫芦。我告诉他，那可是鸟儿们特意留下款待我们的。

走到溪边的石壁旁，只见平日光滑的石壁被一大块厚厚的冰凌覆盖，看上去是那么的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我掰了一小块，用早就备好的麦秆对着吹了一个小洞，穿上一条绳子递给他，“尝一尝，这可是不花钱的冰棍。”他咔咔咬着：“嗯，只是没有买来那么甜。”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想他一定是甜在心里吧。

傍晚的天空又下起了雪，一片，二片，三四片……漫天的雪花，落在我们肩上，停在我们脸上，倏地又化了。橘黄色的路灯亮起，我们在冰天雪地里欢喜着，玩起烟花，堆着胖乎乎的雪娃娃。踩出只属于两个人的脚印……那一片纯白，是我记忆里最纯洁的浪漫。

婚后，每年冬季回四明山，都会遇到大大小小的雪。每当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就会想起那年的往事。多年来，父亲一直十分珍惜那双皮靴，每次穿完都擦得锃亮。我让他换一双新的，他说：“这么好的靴子千万不能扔，那是我女婿走了那么远的雪路背来的呢。”靴子的质量非常好，直到父亲去世才处理。

“北风渐起花容瘦，草木临冬意未收。悠然自得沐霜雪，静与君子共白头。”

大雪里的爱情总是那么美丽动人。我常想，这雪是上天派来的精灵吧，每一朵，都那么纯净，那么温柔。她们迢迢而来，飘飘而落，将快乐洒向高山大地，洒向村庄田野，洒向每一个心中充满爱的人……

愿所有的恋人都能感受到这样的快乐，拥有美好的爱情，同淋雪，共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