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武义县桃溪中学邀我回校参加《桃溪中学志》书稿修改座谈会,旧地重游,感触良多,不禁想起当年在这里的工作、生活点滴,我的芳邻陈豪先生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桃溪中学创办于1972年春,首届学生入学时,还没有师生宿舍,学生和部分教师借宿桃溪小学的一个旧祠堂里,还有几位老师租住农民的房子。过了一年,第一幢师生宿舍落成,师生住本校。新宿舍在教学楼西边,枕山而建,两层楼,东西向,一字型,我住楼下东首南向第一间,面对操场。借乔迁之际,我请木工钉了一个简易书架,两米多高,贴墙而立,使平时堆放多处的图书得以有序上架。那时,教师生活清贫,室内简陋,一床一桌一箱而已。一架图书,陋室略显书香之气。学校原定只招高中学生,1978年,县里调整教育布局,桃溪区多所公社初中停办,学生转入桃溪中学,桃溪中学开始招收初中学生。县里规定,初中阶段必须开设历史、地理课,至少要开设其中的一门课。学校里没有历史、地理教师,开学在即,经与区委联系,决定尽快物色代课教师,有人推荐了云华公社华塘村年逾古稀的陈豪。
陈豪何许人?说来话长,其实,他的名字,他的传奇式的故事,在宣平一带早已家喻户晓,而我可能了解得更多一些,这与我房间的位置有关。打开宿舍东首边门,外面是一小块平地,靠墙根我种了海棠、月季、石菊、鸢尾等花花草草。往前几步,是杂树参差,有油茶、板栗、苦槠等,还有几株松树,估计树龄不下二十年,树梢直指蓝天,虬枝旁逸斜出,绿荫如盖。杂树的那边,就是陶村八队社员耕种的稻田,一年四季经常有人在田间劳作,休息时便坐到树下谈天说地。陈豪是个有故事的人,常常成为他们的重要话题,这正是我想听的,于是便插话向他们提出一些问题,好让他们说得更多一些,更细一些。队里有学生家长,我们认识,他读书不多,却见多识广,人称小诸葛,他知道我的用意,常帮我的忙。听得多了,脑子里就有了陈豪的印象。他们说,陈豪十几岁留学日本,精通日语、英语和俄语,宣平一带同时期留学日本的不止他一人,但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他们说,陈豪从日本回国后曾教过书,后来当了军官,是南方六省司令,有一次回乡探亲,还带了一个警卫班,但他没有带他们进村;他回部队时,是雇人抬滑竿,经大河源翻过大应岭头到金华的,他走的就是现在学校前面的这条机耕路。他们说,后来,他看透了国民党大势已去,回到宣平,接近中共宣平地下党组织,配合南下解放军解放宣平县城,伪县长王宋烈仓皇逃窜,陈豪在后面追赶,王翻过围墙逃逸,陈没能追上,不然他就立大功了。他们还说,土改时,陈豪第一个上台发言,烧毁地契,表示自家的土地是剥削得来的,应该还给农民。那位学生家长还说到更远的事,他说陈豪的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为农民做了许多好事,宣平的养蚕业就是他从外地引进的,一直延续到现在。
桃溪中学第一幢宿舍楼。
这些传闻、故事,都是村民从口耳相传中得到的,不免有添枝加叶、牵强附会的成分。后来,从陈豪平反的过程中,政府有关部门对他的历史作了深入的调查,结果表明,传说中的故事基本属实,而担任南方六省司令一说则纯属虚构。
同以上传闻比较,还有更重磅的消息是:他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官,少将军衔,五十年代初,以历史反革命判刑劳改,几年前获释,回乡监督劳动。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是致命的一枪。然而,奇怪的是,有一次,一个社员的几句话非常令人震惊,那时,全民学习毛主席著作,他说,要评选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我先投陈豪一票。其他社员表示认同,因为他们都知道,陈豪参加生产队劳动,都要带上一个军用挎包,里面装一盒饭和几本导师著作。中午,别的社员回家吃饭、休息,他则在田头吃饭,然后学习导师著作,而且写心得笔记。
听了许多陈豪的故事,我一直想更多地了解他,认识他。正在这个时候,听说他要来学校教课,让我喜出望外。而且更巧的是,学校让他住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我们的房间之间只隔一条一米多宽的走廊,我们成了近在咫尺的邻居。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以邻居的名义把这住新老师的房间打理好,把他要用的课本、笔记本、文具放到桌子上。午后不久,他来到学校,总务主任把他带到住处。看来他神情健朗,一套半旧中山装,脚穿解放鞋。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是资深烟民,中山装贴胸的口袋里分明装着两包香烟,把口袋撑得有棱有角。一只硕大的军绿色旅行袋,一侧用透明胶片缝了个小口袋,里面一张硬纸片,写着“陈豪”二字,字迹有点特色,向右倾斜。
从以前得到的信息中,我觉得陈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因而很想听听他的课,但他新来乍到,不宜贸然提出。有一天,却意外地听了他的地理课。那时,我负责管理学校广播站,要找初三年级的一位学生核实稿子的内容,下一节课上课的铃声响了,我没听见,陈老师进教室,班长喊起立、坐下,我跟着起立、坐下。这节课,他讲授的是中国的矿藏和水力资源,他从武义砩矿储量占世界百分之四十、自己曾参加过新安江水利工程的考察讲起,然后进入教材上讲的内容。他侧过身子,左手搭在讲台上,面对学生,右手在黑板上画中国地图,从东北最北的漠河落笔,然后是鸭绿江、渤海湾、东南沿海,至琼州海峡北折,经新疆、内蒙古,回到黑龙江,最后停下手中的粉笔时,恰好在起点漠河上合龙。全图是在不看黑板的情况下绘成的,学生全神贯注地盯着黑板,课堂上出现了不少的骚动,“哇!”有人发出惊叹的声音。
陈豪先生遗照。
重提陈先生画地图,还想到另一件事。有一天,陈先生用一张全开的白纸铺在水泥地上画中国地图,内容正是中国的矿藏和水力资源,他用红色标注矿藏的位置,用蓝色标注水利工程。他说,这种纸质量不好,好的纸买不到。我说,传达室里有纸,你可以去领;你自己买了,可以拿到出纳那里报销。他连说不用不用,几毛钱的事,不麻烦别人。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你每个月的补贴够用吗?”他答:“我除了吃饭,别的开支很省的。”为了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意思,他告诉我,他正在为黑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编写儿童歌谣,出版后会有稿费。他还说他已经收集了部分儿歌,但还不够的。说罢,他又从上衣胸前口袋里掏出纸片。这时,我分明看到,这是一张张香烟壳,他在背面写字,当资料卡片用。我终于解开了关于他上衣口袋里的谜团,那里面装的并不是香烟。我曾经误会了他,他虽然并不知道,我仍感到内疚。随之,另一谜团也被解开。我习惯于在学校起床铃响以前就到操场上跑步或转悠,要是在冬天,这时天还没亮,却经常看到陈先生从校门口走进来。这么早,他到哪儿去了呢?他是沿着校门口的大路,走到桃村街路,又折回来,沿路寻找捡拾路人丢弃的香烟壳。他叮嘱我一定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他,历经磨难,却在年逾古稀的高龄,依旧默默扛起了生活的艰辛。
陈先生曾有过轻裘肥马、踌躇满志的岁月,他从日本回国后即被著名法学家沈钧儒赏识,从上海到武汉,两度任沈先生秘书;后来进入国民政府军委政治部任职,抗战时任服务团团长,第三战区特别党部少校督导员,直至中央训练团教官,这时已是少将军衔。他对那个时期国内发生的诸如黄河花园口决堤、长沙大火、重庆防空洞惨案等重大事件并不陌生。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很想知道当时他和他的同僚们究竟在做什么?然而,每当触及话题的边缘,他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我深知他的“无可奉告”坚定不移,旧事重提,可能是在他的伤口上撒把盐,只好作罢。
陈先生深居简出,不苟言笑,酷爱读书,手不释卷。我每天早起,他总是房门已开,不开灯,借窗外的晨曦看书,玻璃窗上映出他的剪影。平日里,说到读书,他便精神振奋,话语也多起来,甚至反复讲同一件事,不厌其烦。有一次,他在我的书架上看到一本《世界语简明教程》,问我是否学过世界语,我说没有认真学过,只是在学习《语言学概论》时听过几次世界语讲座,老师送我这本书,让我继续学习。他说他学过,接着便进入了世界语话题。他说,世界语是波兰一位医生创制的人造语言,语法简单,记住十六条规则就行,许多单词与英语、俄语相似,拼读也不难,只是有一个音,英语里没有,俄语里却有,有许多人学不会。他指的是颤音。他试着发了这个音,比较费劲,可能是练得太少的原因。我以前已知道他学过俄语,他也知道我学过俄语,于是话匣子打开,我问他一些问题,他也问我一些问题,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几个小时。他向我介绍了学习俄语的歌唱法,举例说,有的学生背一首诗词有困难,把它谱成歌曲,就能一口气顺利地唱下来。他问我有没有学过俄语歌曲,我说学过,最早学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说:“是的,是的,我也学过,还有《红莓花儿开》《喀秋莎》。”随即,他用俄语哼起了“静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我也凑合着他一起唱。接着我说,老师也教我们记忆俄语单词的方法,叫注音法,就是用具有一定意义的中文给俄文注音。老师第一节课就教日常用语“再见”,有五个音节,老师说,如果记不住,就记中文“打死你大娘”。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这个单词也就永远记住了。陈先生听后连说:“好的好的,‘再见’就读作‘打死你大娘’。”他嗨嗨嗨嗨地大笑起来,竟笑得前仰后合。他的快乐感染了我,使得我也忍俊不禁,跟着大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开心。诗人说:“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不正是陈先生返归自然的天籁之声吗?
桃溪中学第一幢教学楼。
在桃溪中学,使陈先生格外开心的还有一次。那是一个星期天,学校里外地教师多,星期天常常会聚集在办公室里改作业聊天,那天楼上办公室里有七八个人,陈先生也到了。一位教师讲了周总理智取九龙杯的故事。国民政府西迁重庆时,陈豪先生曾是周恩来的下属,于是有老师问:“那时,你常常见到周总理吗?”陈豪先生说:“是的,是的,常常见到他,有时是公务,有时在舞厅。”他极力夸奖周恩来是第一美男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在舞厅里特别引人注目。有女教师问:“你也跳舞吗?”这一问似乎激发了他快乐的情绪,连忙说:“跳过,跳过。你要学跳舞,我来教你。”办公室里顿时活跃起来,有女教师自告奋勇走到陈先生面前,陈先生细心地指导她脚怎么站,手怎么举,身体怎么摆动,怎么前进后退,还强调了男士必须有绅士风度,不许捏女士的手,不许摸女士的背。他还哼起了舞曲。在他的示范下,其他老师也跟着学,全场充满欢声笑语。可惜不久有人在楼下叫陈先生,他只好下楼,大家都感到意犹未尽,同时觉得这是陈先生一个最快乐的星期天。
陈先生什么时候离开桃溪中学,具体时间已记不清。大约是1979年的暑假,放假前,有一天,他对我说,想到北京去一趟,找老同学老同事反映自己的情况;他讲了要找的三个人的名字:雍文涛,当时的林业部副部长;符浩,当时的中国驻日本大使;叶君健,翻译家,世界语专家。他说还缺点钱,想向我借30块钱。我借给他50元,刚好是一个月的工资。他要上访的原因,我在几天前已听说过。学校放假后,代课教师不发补贴,为了吃饭问题,他要求校长安排他暑假值班,校长没有同意,他到区教办讲了面临的困难,被训了一顿,说他上凳还要上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人!这话很伤他的自尊心,他感到难以忍受的屈辱,打定了上访的主意。
此后,长久没有见到他,他什么时候去的北京,结果如何,都无从知道。下学期开学时,传达室老师递给我一张陈先生的留言条:“晓晔兄,你好!二月二十八日我过桃溪,匆匆来校一行,晤及任老师,因回来过迟,校中已请到老师,我即乘车到柳城,二中亦请齐人了。来去匆匆,未及与兄等一谈别后情况,甚为怅怅。现暂在家中住一段时间再说。你的钱,要以后再说了。我买了一本《剧本》第一期,是新出的,内有《大风歌》,杭州正在演出,这里几个人看后,我转给你们看,主题是写吕后的。祝你和张、李、傅、王、周诸老师身体健康!陈豪 1979.3.10.晚”。这时他已从北京回来。
桃溪中学新貌。
所幸我们后来还见了一次面,大热天,午后,他大汗淋漓地找到我,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了。我连忙让他洗澡,拿件衣服给他穿上,把他的衣服洗了。我很想知道他上访的结果,他似乎不想多讲,只说符浩在日本,碰不到;叶君健是专家,没有行政权力;找到了雍文涛,雍给他写了一张条子,让他找省里解决问题。省里把条子批到县里,县里批到了公社里,而他的问题并不是公社能解决的。看他怅然失落的神情,我也不好多问。
几个月后,传来噩耗,陈先生于1980年初过世,他病中已经把所有的文稿都烧毁了,人们只发现他写的一首诗。《武义县宣平地方历史文化丛书》的陈豪小传里引用了这首诗,标题是《某乞丐诗》:“素性本非是下流,手持仙杖过通州。饭篮向晓迎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两脚踏遍尘世路,一肩挑尽古今愁。如今不受嗟来食,村犬何需吠不休。”这首诗读来似曾相识,回想起来,原来在桃溪中学时,曾在陈先生的案头看到过这首诗。经查,这是山西一位流浪者马体孝的绝命诗,此人很有才华,却命运多舛,历尽世态炎凉,人间冷暖,沦落为乞丐。清乾隆年间,冻死在北京通州的官道上,人们发现了他写的这首诗。全诗用典精当,对仗工整,内涵丰富,格调不俗,表达了一个落魄文人不受嗟来之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和气节。陈先生在艰难困苦中焚稿西归,唯独抄录这首诗示人,其中或有深意?
1986年,即陈豪先生去世6年后,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经复审撤销了1951年对他判处服刑7年的“历史反革命”罪名,为其平反昭雪。陈先生地下有知,或可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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