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一位北方朋友来杭州,我请他吃饭。他要求吃地道的杭州家常菜。于是,我们找了一家处于背街小巷的小馆子,点了杭三鲜、爆两样等菜,又点了一只炒二冬。朋友说:“你说爆两样是爆炒猪肝里脊肉,觉得挺好,这炒二冬又是什么东东?有炒二冬,是不是还有脍三江?”我知道这老兄擅长写格律诗,对平水韵一东二冬三江四支等等烂熟于心。因此我说:“脍三江是没有的,不过可以点一个钱塘江的鲻鱼,葱油清蒸,绝对OK。”于是,两个人,四五个菜,一瓶绍兴加饭酒,吃得不亦乐乎。
炒二冬。
他这评价,使我想起三十年前在北京开会,吃完饭我问一个朋友,北京的菜怎么都没有鲜味?朋友回答,我们北方菜只讲香,没有鲜那一说。怪不得在北方人的观念中,能吃香的(油炸)喝辣的(白酒),就是最幸福的生活了。
冬腌菜自古有之。宋代朱敦儒《朝中措》写道:“先生馋病老难医。赤米餍晨炊。自种畦中白菜,腌成饔里黄薤。 肥葱细点,香油慢焰,汤饼如丝。早晚一杯无害,神仙九转休痴。”这里的“黄薤”,就是杭州人说的冬腌菜。至于“香油”“汤饼”,还“早晚一杯”,实在是古代士大夫的生活写照了。
炒二冬中的冬腌菜,确实只是浙江平民饭桌上最普通的菜,因为冬腌菜得从当年的冬天一直吃到下一年的夏天,按绍兴人的说法,叫“长下饭”(绍兴人称菜肴为“下饭”)。而这冬腌菜,在绍兴只说腌菜,就跟阿Q说的城里人把长凳叫条凳一样,只是同一个东西,不同的称谓而已。
菜秧(苗)。
冬腌菜用的是长梗白菜,一般在晚稻收割前后下种,绍兴老家有句农谚,叫“寒露白菜小雪腌”,就是说寒露时节是种白菜的时候。寒露到小雪虽然只有两个月左右,但白菜从下种到收割,还是破费劳作的。种菜的时候,农谚谓“摇铃白菜捂心芥”,意思是白菜下种时菜秧不能种得太深,因为其后还有松土、施肥、培土等工序,以便给后续工序留有余地。芥菜则因是多次批叶收获,故种得深一些,不至于批叶后因土浅而伤菜。种菜以及田间管理都差不多,对冬腌菜来说,其工作主要是在割菜以后的晾晒、堆黄、腌制。
菜秧成活后施肥。
施肥培土后的白菜。
长势良好的白菜。
收割后的白菜。
小雪前后,长梗白菜已经基本成熟,各家各户都会挑一个晴朗的日子收割白菜。人们把白菜割倒,有的摊晒在菜地,有的运回家摊晒在空地上。待白菜晒瘪,搬至家里堆起来,大概也就一两天,白菜略呈黄色,于是赶紧腌制。初版于1912年的民国小学语文课本中《腌菜》一文,短短五十余字就把腌菜的过程大致说清楚了:“严霜屡下,园菜渐肥。取而曝之,俟略干,置缸中,腌以盐。旬余,便可取食。若藏之于瓮,泥封其口,虽留至明年,犹可食也。”
晾晒白菜。
堆黄。
腌制腌菜的方法自古而然,各地也大致相同,用盐的比例是一百斤新鲜菜三斤盐,通常按此比例腌制的腌菜咸淡适中。我第一次腌制腌菜时,母亲就告诉我这个比例,腌制时把白菜叶片部分稍微绾一下,在腌菜缸中码放整齐,撒上盐,每一层菜上的盐看上去像下了一层浓霜,然后踩踏,感觉脚踩上去微微有卤水出来,再加菜加盐踩踏,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一缸菜腌满。腌菜应该赤脚踩踏,这样踩踏时对菜的摆放,是否出卤水,脚上就能感觉到,现在多穿胶鞋踩踏,总感觉有点“隔靴抓痒”。
菜腌好后加一两块石头压一下,一昼夜后再转脚踩踏一次,以尽可能踩出菜之间所存留的空气,待卤水浸没整缸菜,用石头压实,腌制腌菜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踏腌菜。
腌制满缸的腌菜。
次日转脚后出卤水压石的腌菜。
当年我家腌菜的是一只小缸,大概能腌制二百斤左右的白菜;我到杭州后,曾有一只大甏,可以腌制一百斤菜,那时候腌好后就放在阳台上,自己腌制的,不管怎么说,感觉都好过菜市场买来的腌菜。只是搬家后,这甏丢了,自己再不能腌菜了。
按老家的习惯,大概二三十天后腌菜就可以上桌了。杭州的炒二冬,对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下中农来说,实在是有点奢侈的,这样的佳肴,也就在过年的时候偶一为之,平时,这腌菜能用油炒一下,就似乎是改善伙食了。当年我们通常是取一颗腌菜,洗净后菜心和部分菜梗直接生吃,若能淋点麻油,这当然好,但很少有;其他部分就装碗加点水与其他菜在饭锅里蒸,当饭烧好焖熟,锅盖打开,饭香就伴着菜香飘散在家的各个角落。
每到过年,各家各户总是要烧各种各样的过年菜,有鸡鸭鱼肉,也有各种蔬菜,记忆最深的是小炒和腌菜。所谓小炒,是用腌制的咸芥菜(雪菜)加肉丝、冬笋丝、豆腐干丝等一起炒制的,腌菜也一样,但与平时所吃略有不同,腌菜梗切成一二寸长的段,然后直切成丝,也加肉丝、冬笋丝、豆腐干丝等一起炒制。这些菜,被母亲称作“隔年菜”。在我印象中,母亲似乎特别重视这隔年的腌菜还有隔年饭,大概因为生活困难的原因吧。那个年月,腌菜有,菜蔬不用愁!
小炒。
小炒。
对于那时候的农家来说,腌菜在饭桌上的统治时间是非常长的。从入冬开始,一直要到割早稻种晚稻的“双抢”。腌得好的,“双抢”时仍有一碗菜梗雪白的腌菜汤,咸淡适度、有点微酸的腌菜汤,曾伴过我很多个夏天。而腌得不好的,这时候的腌菜已经腐了,成了臭腌菜,但人们仍把这腐腌菜浇上熟菜油上锅蒸,愣是从腐臭中吃出香味来。对于体力消耗极大的“双抢”社员来说,这腐腌菜最大功能是“杀饭”(多吃饭)。
腌菜除了菜本身,还有不少副产品。腌菜吃得差不多了,缸里还有半缸的腌菜卤,于是,节俭的农家主妇们,把地里采摘来的黄瓜、蒲瓜、南瓜等瓜果类的蔬菜投入腌菜卤中,半天一天拿出来洗净,浇上熟菜油一蒸,别有一番风味。这些当年的味觉记忆,到现在也只能是记忆了。
腌,与“霉、臭、干”等构成了绍兴菜肴的特色,其中也蕴含了世代绍兴人民处理菜品,尽可能延长食用时间的智慧和勤俭节约的品行。
腌制的菜品除了冬腌菜、雪菜,我们所见的各种菜肴大都可以腌制。农家腌得最多的还有萝卜,腌萝卜丝,一般即腌即吃;腌萝卜块则会吃得时间长一些;整个的腌萝卜,那就具有腌菜或咸芥菜的功能了,而老家所谓的咸萝卜,我记忆中是萝卜煮熟后再腌的,白萝卜煮到微红色,加盐腌渍,吃时再浇熟菜油蒸,味道也不一般。
腌萝卜。
酱萝卜。
至于咸鱼、咸肉之类自不必说。靠海的腌各种海产,自古而然。当然,腌制的方法和手段,也随着时代的进步而不断改良、进步。比如梭子蟹腌制的咸呛蟹,早年是非常咸的,我记得曾咸得头顶冒汗,而现在的咸呛蟹则要温和得多,一般活蟹到手,稍作清理,即加盐腌制,时间不长就上桌,味道更加鲜美。
咸呛蟹。
当年对鸡鸭肉之类,还有一个处理方法是虾油露浸渍。那时候没有冰箱,过年前又把大部分过年菜都提前烧好,红烧的、炒制的问题不大,白斩鸡、白切肉这些淡味的就不好放置,于是,只好把这些美味浸渍在虾油露中。还有用各家自酿老白酒的酒糟腌成糟鸡、糟肉。用酱油浸渍是这种方法的延伸。酱鸡、酱鸭、酱肉等等,现在已是随处可见。
酱鸭。
酱肉。
霉,是绍兴菜的另一特色。霉菜的代表性菜肴是霉苋菜梗,那也是绍兴人的“长下饭”,“杀饭”神器,对当年的农家来说,差不多与腌菜各领半年风骚。在古代,苋菜也颇得人们的喜爱。唐代大诗人杜甫《种莴苣》诗中有云:“登于白玉盘,藉以如霞绮。苋也无所施,胡颜入筐篚。”盛在白玉盘里红红的苋菜,如霞如绮,该是多么灿烂。宋代著名诗人陆游在《园蔬荐村酒戏作》中也有“菹有秋菰白,羹惟野苋红”的诗句,可见鲜嫩的红苋菜是多么可爱。
红苋菜。
苋菜在夏天成熟,取其梗,斩成寸半长的段,浸水,待起白沫时捞出沥水,然后装甏自然发酵,当苋菜梗内肉变软,且有香气外溢,便可取出加盐浇油蒸食。
绍兴人周作人钟爱苋菜梗,曾以“苋菜梗”为题写过一篇散文,文中说:“苋菜梗的制法须俟其‘抽茎如人长’,肌肉充实的时候,去叶取梗,切作寸许长短,用盐腌藏瓦坛中;候发酵即成,生熟皆可食。平民几乎家家皆制,每食必备,与干菜腌菜及螺狮霉豆腐千张等为日用的副食物,苋菜梗卤中又可浸豆腐干,卤可蒸豆腐,味与‘溜豆腐’相似,稍带枯涩,别有一种山野之趣。”周作人所说的“用盐腌”我们叫“腌煞苋菜梗”,不是常规做法。从自身的经验说,“生吃”没有实践过,也没见过,而且无论单吃还是与其他食物一起蒸,都得浇熟菜油,其味最佳。
腌苋菜梗。
腌苋菜梗蒸豆腐。
绍兴菜中与“霉”相关的,还有霉千张、霉豆腐、霉豆、霉菜头等。霉千张以上虞崧厦为最。霉豆腐又有红方、醉方等品类。至于霉豆,还是我家老妹做的最佳。
霉千张。
霉菜头。
周作人的介绍已经说到了苋菜梗卤的各种妙用。而用得最好的当属臭豆腐,也就是绍兴菜“腌、霉、臭、干”中的“臭”。至于臭豆腐的制作,无非用霉苋菜梗卤浸渍老豆腐块,然后用油炸,吃时蘸辣酱或面酱。这已是我们生活的日常。
有两家臭豆腐店门面上写着这样的对联:其一,上联:亦香亦臭香飘万里;下联:为味为鲜味到千家;横批:一臭万年。其二,上联:难为清白一世;下联:不惜遗臭万年;横批:腐侍众生。是不是很有意思?两副对联视角不同,却道出了臭豆腐的特色。因此节俭的绍兴平民家庭,苋菜梗吃完了,那一甏臭卤是不可能倒掉的,因为绍兴百姓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以“臭”闻名的,还有皖南的臭鳜鱼、宁波的臭冬瓜等等。
臭豆腐。
臭豆腐。
干,就是各种菜干,尤以霉干菜为代表。我曾写过一篇《家乡的笋干菜》,不再赘述。有一位“益清词人”写了一首《雨霖铃》词,专写广东的“梅菜扣肉”,词云:“东街沽肉。置红炉上,入鼎初浴。椒香豉汁调染,淘沙浣菜,煎豚催熟。尽被刀砧料理,下姜蒜蒸馥。扣每叠、阶列金盘,顷刻氤氲满华屋。 今朝胃口蒙嘉福,更何妨、不辟珍珠谷。罗浮育此天宝,如十里、苎萝湖绿。放箸垂涎,贪夹、膏腴送饭无束。便饱得、筋力充盈,雨汗劳时漉。”不仅写出了梅(霉干)菜扣肉的制作过程,也描述了食用后的惬意和满足。
梅菜扣肉。
各种菜被晒成干的就更多了,除了咸芥菜晒的干菜,还有萝卜干、笋干、黄花菜干、豆角干、土豆干、番薯干、花生等本地家常菜蔬,属于南北货的木耳、香菇等各种菌类,红枣、葡萄干、枸杞、桂圆等各种消闲食品,更不要说桂皮、辣椒、花椒、茴香、胡椒等调料。至于肉类海产,晒干食用的就更多了。海产有鱼干、虾干、干贝、鱿鱼干、淡菜、紫菜、海带等,鲍鱼、鱼胶、鱼翅之类就属于高档食品了。肉干则有牛肉干、猪肉脯等,鸡鸭的肉干相对比较少见。
绍兴比较著名的是青鱼干,如安昌古镇,一进入冬季,就随处可见挂着晾晒的青鱼干、酱鸭、风肉、自制的香肠,给人以丰收的喜庆和家的温馨。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泥鳅干,当年买不起鱼肉等荤菜,于是在夏秋之际中午最热的时候,拎个篮子到田塍边抓泥鳅。因为水热,泥鳅便在人踩过的汪凼里上下翻滚,把水搅浑,此时,就可以“宽手抲泥鳅”了。抓多了一次吃不完,就拾掇干净晒干,然后装瓶,喷上烧酒封好,过几天开封蒸一下,最宜下酒。
青鱼干。
泥鳅干。
不管晒干的是蔬菜,还是鸡鸭鱼肉,都是为了食物的储存,延长食用时间。现在在这个实用意义之外,跟前面所介绍的“腌、霉、臭”一样,又有了专门做这些“干货”的企业、商家和餐饮店,食物的新鲜固然重要,但“腌、霉、臭、干”作为独特的风味,不仅深受绍兴百姓喜爱,也为各地的餐饮业增添了不少新奇的菜肴。因此,“腌、霉、臭、干”仍然会有其独特的生命力。
文章写到此,那位北方的朋友给我一个电话,告诉我他在南方转了一大圈,游了不少地方,已经回家,但仍不忘杭州的炒二冬。我就顺手把刚写完的文章发给了他。过了十多分钟,他又来电话了,表示下次南下必须去绍兴品尝“腌、霉、臭、干”,我回了一句“绍兴欢迎你”。于是两人会心一笑,挂了电话。
(感谢老同学吴炳法、陈大荣提供照片!部分图片采自网络,因不知作者,在此谨表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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