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钱报读书会“宋代宫廷的权力游戏:《官家的心事》杭州分享”活动在单向空间举行,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吴铮强带着他的新书与杭州读者见面
以往我们的印象里,唐代的政治从玄武门之变开始就充满喋血,宋代的政治相对是平和的,宋太祖传给弟弟宋太宗被说尧舜之德,后面不断出现太上皇,父子平稳过渡。事实真是这样的吗?
宋朝300年,宫廷政治中的宫斗、权谋、悬疑,堪称一部“权力的游戏”。很多细节在正史中没有记载,但隐藏在正史的字里行间和文人的笔记里。吴铮强通过《官家的心事》细说宋代宫廷中那些隐秘的权力游戏。以下内容根据吴铮强教授现场分享的录音整理。
历史考据如悬疑探案
主持人:书中故事很多,前面两章浓墨重彩地讲述了宋太祖之死。一直相传的“斧声烛影”的故事为什么不可靠?这样一个不可靠的说法是如何形成的?你又是如何发现和解决这一问题的?
吴铮强:我在学校里上宋史课,我最喜欢讲这个故事,一半用三个课时,(过程中)带大家读材料。学生非常喜欢听,这里讨论的是历史记载呈现给我们的是什么。这一段历史,书里叫“黑杀将军”的故事,涉及到一个道士和一个宦官。为什么这更可能是真的,而“斧声烛影”其实不太可靠?对于历史学的学生来说,研读这段历史,对读史料、写文章都有学习的意义。
首先要说明,这个故事最重要的发现不是来自我,书里我讲得很明白,是四川大学的学者韦兵老师。他把最重要的内容都提出来了,但他不是从宫廷政治的角度,是从道教史的角度。故事里涉及到一个道士叫张守真,涉及到一个神仙叫黑杀将军,是玉皇大帝身边的将军。张守真原是一个无业游民,有一天突然声称获得一种特异功能,会降神,就是说天上的黑杀将军可以附到他身上,然后做出准确的预言。
韦兵老师是从这条线索去梳理的,没有过多讨论这个故事跟斧声烛影的关系。我看了他的文章之后,我知道,那等于说我们原来宋史中一直流传的斧声烛影的故事,就被推翻掉了。对照这两个故事,我查找史书,非常吃惊。因为我学了那么多年的宋史,也一直觉得斧声烛影的故事有疑问,韦兵老师的文章出来之后,我吃惊地发现史料中记载得非常清楚,史源也非常可靠。
我先说一下两个故事的区别。
斧声烛影,纪录片资料图。
传统的讲法“斧声烛影”,是说宋太祖在去世的那天晚上,下大雪,他把弟弟宋太宗叫到宫里来,喝酒喝到半夜。太祖突然让身边所有的宫女、宦官,全部都退到屋外,接下来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宫女和宦官在窗外隐约看到,太祖跟太宗之间有一些推让的动作,然后太祖跑到屋外,拿了一个柱斧戳雪。
当晚太宗留宿宫中,太祖喝醉了,屋里传来打鼾声,第二天就死掉了,太宗即位。因为是在晚上,是宫女在烛影里看到的,然后又有柱斧戳雪的举动,所以被称为“斧声烛影”。我们一直在讨论,这次到底是正常的传位,还是太宗杀掉太祖篡位。如果是后者,怎么杀死的,用斧头砍死还是酒里下毒?这个是我们长期以来的一个认识。
长期以来,故事是围绕喝酒的情节展开,所以“黑杀将军”几乎没有进入研究者的视野。我现在把那个黑杀将军的故事补充里面。
“斧声烛影”的记载,出处是仁宗朝,也就是事情发生100年以后,一个和尚文莹,在笔记《湘山野录》里记载的,被南宋《续资治通鉴长篇》引用。而“黑杀将军”是真宗朝时的官方史书《国史·符瑞志》中记载的。《长篇》也引用了,保存下这条史料。
也就是说,“黑杀将军”出现的时间要早,且出现在官方史书里,一般而言,“斧声烛影”的记载,可靠性肯定是要比“黑杀将军”弱。这是毫无疑问的。
第二,你仔细去读“斧声烛影”的故事,它其实就是“黑杀将军”的故事。为什么呢?我们以前讨论刚才喝酒那个情节,没有还原到《湘山野录》的文本,《湘山野录》记载的是非常长的一个故事。《长篇》把中间喝酒的那一段引用到书中(后来影响广泛),所以大家都围绕这个讨论。而《湘山野录》记载的故事中,喝酒的部分其实不重要,前面还有很长的情节,刚好验证了“黑杀将军”。
“黑杀将军”关键情节是一个死亡预言。那个能降神的张守真,王继恩(太祖的亲信宦官,太祖死后受太宗宠信)把他招到京城,让他降神,其实是要让他做个预言、算命,算的是什么?太祖的寿命。张守真借神仙黑杀将军之口,做出了预言,太祖今天就要死。
这个是非常恐怖的,他的原话是:“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宋朝有一个重要的道教的观念,皇帝是天上的神仙,天上宫阙开,就是说你现在要回到天上了。后面“晋王有仁心”(晋王是当时太宗的爵位),是说他具备当皇帝的素质,你死后皇位应该交给你弟弟。这是以神仙之口发出的指示。
那么我们再看《湘山野录》记载的“斧声烛影”的完整版本:同样是一个道士来预言。太祖太宗在宋朝建立之前,跟这个道士是好朋友。这个道士一早就预言,某年月日,太祖将建立宋朝当皇帝,后来果然被他言中,算准了北宋建立的时间。道士消失多年,太祖死的那年他又出现了,太祖就把道士叫来,让他再算算自己的寿命。
然后道士给出了预言,说今年某月某日,那天如果天气好,你还能再活12年;如果那天天气不好,你就会当天死掉。这个是“斧声烛影”故事的前面部分,《长编》正文里没有摘录,而是从晚上下雪开始摘录的。实际上被预言之后,那天太祖一直在观察天气,白天天气很好,晚上突然下雪了。他知道那个道士算命很准,自己今天要死了,然后把弟弟招到宫里来喝酒,然后传位。这个故事的完整的版本是这个样子。
我不是说“斧声烛影”是假的,而是整个故事是印证了前面“黑杀将军”,只不过是我们后来把故事断章取义摘出来一段(就是“斧声烛影”)。所以我非常确信,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张守真,出现了黑杀将军,出现了死亡预言。
接下来太祖到底是怎么死的,史料不足,我书里面猜测,可能是王继恩跟宋太祖之间有一次武功对决。很多人都觉得太夸张,我也说了是猜的。我猜的依据是什么?根据杨亿(《太宗实录》主编)等人记载,因为太祖死的时候,在场的人一个是张守真,一个是王继恩。王继恩让张守真来做死亡预言,张守真说了,太祖很生气,想杀死张守珍,这个时候他突然死掉了。有一种可能就是王继恩把他杀死了。
推理到哪一步,哪部分是我猜的,书中我做了明确的区分。这个大概就是故事的面貌。(编者注:王继恩、张守真、宋太宗之间形成的同盟,太宗即位后,同盟关系破灭。)
主持人:宋太宗的这次继位,对于整个宋代的影响是怎么样?
吴铮强:不管从宫廷政治的角度来讲,还是从整个宋朝历史的角度,影响都非常大。
有一些基本事实,他继位之后,宣布哥哥宋太祖的两个儿子仍然享有王子地位,相当于仍然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他和宋太祖还有个三弟赵廷美,他把赵廷美放到了他继位之前的位子上——亲王兼开封府尹(相当于储君的位子)。也就是说,太宗继位之后,有继承太宗皇位的资格的人,除了太宗的儿子之外,还有他的弟弟和两个侄子。接下来我们发现,他的两个侄子、弟弟先后死掉了。然后进入他的儿子们争夺皇位的过程。
从这个过程来说,太宗即位对宋朝的影响首先就是,北宋的皇帝都是太宗的后代。当然,到了南宋,因为高宗没有小孩子,他考虑把皇位传回到太祖这一支,所以南宋后面的皇帝又回到了太祖这一支。南宋初这个“还回来”的过程,也跟太祖太宗之间的传承有关系。
宋太宗
对于整个宋朝历史来讲,也有一个非常大的影响。我们现在对宋朝的认识是重文轻武,我认为这是太宗开创的。太祖没有开创文治,他是职业军人出身。他弟弟太宗不是,太宗在继位之前没有打过仗。太祖是打仗出身的,他为了加强中央集权,防止政权的反复更替,防备武人,所以要削兵权,这是有的。但削兵权并不意味着要压制整个武人集团,他也没有把文治、文臣放到重要的地位。这些在太祖朝,并没有出现。
而到了太宗朝,通过大兴科举——太祖朝没有大兴科举,大兴科举是从每年录取十几个人,一下子到真宗朝每年录取300个人,这样的扩张才使整个官僚队伍完全由文人组成,这个是太宗、真宗朝完成的。从逻辑上看,太祖本人就是个武人,他对文臣没有那么多认同。
我们现在更重要的发现是什么?太祖太宗朝更替,如果是有问题的,最抵制太宗的是哪些人?军队的人。我们看到太祖没有完成统一任务就去世了,太宗时收复了北汉,但幽云十六州一直没有收复。以前一直觉得是因为重文轻武,导致宋朝的军力受到牵制。但我们现在注意到一个问题,太宗不能干的事情,太祖未必不能干。
这里就涉及太祖长子赵德昭之死。他跟随太宗灭北汉,马上去打幽云十六州,太宗打了一个大败仗,自己受了伤,一个人跑了回来。我翻材料发现,这时候宋军内部是有异动的。当时赵德昭在军队里面,有人就说皇帝不见了,他是不是死掉了?如果皇帝死了,那是不是找你来当皇帝就可以了?这个事情后来直接导致了赵德昭自杀。
这个事情不会(得出)很明确(的结果),但让我意识到,这支军队跟太宗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紧张的。意识到这一点,再去推导太祖太宗之间是一个不正常的继承关系,会意识到太祖之死可能导致太宗与军队之间形成一种非常不信任的关系。太宗得不到军队的信任,这样一个人想去收复幽云十六州,和太祖带这支军队去收复,很有可能效果完全不一样。太祖或太祖儿子领军,很可能完成收复统一大业。
从这个角度来讲,这一次宫廷政治就直接影响了宋朝整个政治格局和历史格局。书中400页都是讲八卦的,我没有去展开。但如果要联系的话,对整个宋朝的历史,我们可以从宫廷政治的角度有一个新的认识。
主持人:这些考证很有趣,历史考证的工作跟刑侦破案之间有没有相似性?
吴铮强:这个是非常明显的。学历史这个专业的,我们的老师就这么讲,我们的工作很像司法系统的工作。有时候像法官,有时候像侦探。法官的工作就是历史评论的工作,而考证的过程就像侦探的工作。你要去发现证据、动机,然后建立证据链,形成一个推理的过程,跟侦探的工作很像。
但是有区别,区别也很明显,历史研究没有现场,没有口供。我们只有物证(考古发现)和书证(历史记载)。我推导太祖死亡的嫌疑人,是王继恩跟张守真。证据链建立了,接下来怎么提审,怎么找到这两个人让他们交代?这个我做不来了,所以只能猜一下。没有现场,也没有尸体,我想验证太祖是否中毒致死,也没办法做到。但除此之外,收集证据的过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
读者提问
历史的启示
主持人:本书最后说,因为宋高宗、宋理宗的立场问题,把庆历、元祐作为一个基调,因此对变法派的内容容易被歪曲。正如有句俗话“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面对历史、面对当下新闻中的一些问题,如何去伪求真?历史学的思维能带给我们什么启示?
吴铮强:你的问题是如何通过读历史,来帮助我们更好的认清现实。这个问题对于史学工作者来说是反过来的:如何从认清历史的经验中,去更好地理解历史。角度不同,但其实相通的。现实社会生活也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认清历史的办法,与认清现实的办法是差不多的。
读史料如何把史料读透,现实生活中就是你能不能听懂别人说的话,这个话是话里有话。我觉得这两者的经验是完全一样的。听懂话外之音,关键是要认清讲述者的动机。打一个很庸俗的比方,某一天,一个你不那么熟悉的同事,跑来跟你说另一个同事的八卦。如果你专注于他讲的这些八卦是不是真的,那么我认为你可能看不清事情的真相,琢磨的方向就不对。你应该琢磨这个同事为什么要跑来跟你说这一堆事情,至于这堆八卦是不是真的,我觉得是次要。这个经验跟读史料是相通的。
至于说怎么读历史、学历史,这个分几个层次来讲。一个是说哪些好书是可以帮助掌握这样一种思考的方式,另一个是说现在流行的历史书如何读透。
先讲第二个问题,当然现在历史图书很多,分各种层次的,大家首先要有一个概念,任何一部历史书作者可能都抱着还原历史真相的目的,但如果作者有独特的想法,那必然也是作者对历史的再一次构建,不管他在还原历史真相方面做得多成功,都不会改变作者对历史再构建的这样一种性质。所以,你要读透一本书,你首先要琢磨这个作者经历了什么,他才会写出这样一本书来。
我举个例子,现在我们搞宋韵文化,经常涉及到一个问题,宋朝的历史地位是积贫积弱还是造极之世、经济文化特别发达?好像积贫积弱是旧观点,经济文化发达是新观点,好像更先进。这么想就错了。
近代以来,先有宋朝经济文化发达的说法,然后才有积贫积弱说,而且这些根本不是学术层面上的观点。我讲一下这些观点出现的时代背景你就明白了,积贫积弱说是抗日战争时期才出现的,宋朝经济发达这种说法更早,是外国人说的,当下又重新流行了。
不知道这个背景,读历史找到了一种很沉浸的感受,当然挺好的,但你可能被蒙在鼓里了。再回到第一个层面,哪些书可以帮我们掌握这样一种理解方式?这里我推荐福柯的书,最有名的《疯癫与文明》《规训与惩罚》,抽象一点的还有一本《知识考古学》。
主持人:本书对宋代做了一个分期,以主导的统治者为对象划分,依次是皇帝-后宫-太上皇-权相,给300年的宋代历史一个新脉络。虞云国老师在对谈中,曾认为这是挺重要的一点。这是您的新见还是学界已形成的共识?这种归纳对于宋史的研究有什么样的帮助?
吴铮强:这个应该是一个新见。其实在虞老师关注这个问题之前,我没有认识到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新见。我把300年宫廷政治梳理下来,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现象,我做了一个归纳。虞老师很重视这个,他说这个是有理论意义的,但其实这本书就是一本八卦书、一本悬疑探案书,我没有试图要上升到理论意义。
但往这个方向去挖的话,确实有一些重要的问题。首先讲皇太后的垂帘听政,太后的权力在君主政治中是一个合法的补充,出现在小孩子当皇帝的背景下。北宋出现皇太后政治,就是仁宗小皇帝(13岁即位,刘太后垂帘听政)开始出现的。这个是一个很正常的现象,历朝历代都经常出现。
曹皇后,《清平乐》剧照
但接下来有点不正常,“长君”出现了,太后还是垂帘听政。《清平乐》里曹皇后,大家对她印象很好,曹皇后的丈夫仁宗很奇怪地死掉,英宗是一个成年君主,曹皇后垂帘听政。事实上,曹皇后的计划是废掉英宗。后面神州死了后又是一个小皇帝,哲宗,所以又出现了太皇太后奶奶垂帘听政。再往后,宋徽宗即位,宋徽宗是成年的“长君”,由向太后垂帘听政。
有成年君主,太后还垂帘听政,理论上这是不正常的,这意味着北宋后期后妃政治成为一种现象,它不是在皇权真空的情况下,而是皇后或皇太后积极争取皇权的现象。这是仁宗朝的刘太后开创的。后面都是对刘太后的模仿,这个模仿的欲望非常强烈。在北宋宫廷当中,女性的权力欲望应该不比男性要少,这个不是贬低。
刘皇后(后成为刘太后)和宋真宗。《大宋宫词》海报。
到南宋,太后的权利仍然非常的大。南宋两个太后,几乎控制了整个南宋的历史。一个是高宗的吴皇后,还有一个是宁宗的杨皇后。这两个皇后当上太后都非常厉害。现在杭州的德寿宫很火,高宗搬到德寿宫当太上皇,吴皇后也一起。高宗作为太上皇,权力是很大的。高宗死掉后,孝宗也搬到德寿宫当太上皇,改名重华宫。这时候吴皇后还活着,搬到旁边的慈福宫,她继承了宋高宗的权力。太皇太后吴氏、太上皇孝宗、皇帝光宗,三个权力中心,这时候的关系是最复杂的。
太上皇政治是非常不正常的。第一个太上皇是宋徽宗,他为什么要这么样?他不想当皇帝吗?还是他被架空了?都不是,他是推卸抗金的责任,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原因。高宗退位的原因是一样的。所以宋朝的太上皇政治,是宋金战争外部因素催发的,这非常独特。太上皇政治这个现象是跟宋金战争时间一致。宋理宗时,金已经被蒙古灭了,太上皇不再出现了。
回到历史现场
主持人:现在我们提“回到历史现场”,本书的写作中充满了这样的努力。比如宋太宗收复幽云十六州时,赵德昭差点被黄袍加身,书中点出,当时的政治传统是“天子,兵马强壮者为之”。以往我们总觉得宋代君主集权得到强化,其实忽略了早期不是这样,同时也就忽略了宋太宗继位之后在政治制度上的建设。我想请问一下吴老师,怎么看待“回到历史现场”这个说法?
吴铮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话题。为什么很重要呢?因为历史很容易忽略,反复被遗忘,因此对宋朝的误解也是非常深的。
回到“天子,兵马强壮者为之”,儒家忠义的观念,是宋朝士大夫培养起来的。士大夫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因为之前没有人讲这个,大家都乱来,看到小皇帝就干掉了。虽然周世宗柴荣对宋太祖很好,很亲热,自己儿子即位了,宋太祖还是取而代之?这很正常的,小孩子当皇帝当然会被取而代之。五代没有忠义这个概念。
明清搞了很多贞节牌坊,这套观念非常封建保守。这是谁发明的?宋朝人发明的。然后你以为宋朝妇女也是这么生活的,就大错特错,宋朝特别开放。刚才讲到真宗的刘皇后,二婚的。皇帝娶一个二婚的皇后,可见当时风气之开放。这就是回到历史现场。
主持人:您有过一段寻宋的经历,到各地找宋代的遗迹,回到历史现场,这段经历对研究宋史有什么帮助吗?
吴铮强:我为什么要去寻宋?因为我越来越觉得不能相信书上写的。寻宋的过程就印证了书上的是不可靠的。写书的人都是有目的的,每一本史书都这样子,密密麻麻就像一张网,你根本就没有办法找到突破口。我寻宋之旅的目的,就是能不能看到跟书上不一样的东西。
举个例子,宋真宗其实是被极度丑化的,我不是说他是个好皇帝,但他一定不是一个无能的皇帝,是一个很拼的皇帝。
他在位时与辽国签订了澶渊之盟,被后人丑化了。他其实是一个非常聪明,我甚至认为他可能是得位不正——作为第三个儿子通过一些手段夺嫡成功。我们史书上不是朝这个方向写的,而是把他写成一个极度无能的君主。
走向历史现场,我印象深刻的是登泰山。秦汉唐宋,泰山上有很多封禅的石刻,至今留存的最高大的是唐玄宗的,宋真宗也有一块同样规模的,但被磨掉了,今天只有若干个残字。这篇铭文是明清时被磨掉的。我觉得莫名其妙,看完泰山给我的印象,就是宋真宗的史书记载是被刻意丑化过的。接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能会梳理下,尽管这个工作量太大。
宋真宗
通俗的历史写作,没有标准
主持人:本书的语言和叙事是通俗的,您担任浙江大学公众史学研究中心副主任,近年来有不少流行的历史书,比如罗新《漫长的余生》、周思成《隳三都》、张向荣《祥瑞》,包括去年特别火李硕的《翦商》……在这本书中我也看到了“爹味儿很浓”“信息量很大”这样比较网络化、口语化的语言,这本书的语言风格,您是怎么探索的?
吴铮强:你说探索其实谈不上,当然这本书确实是比较面向大众。以前的书中,我尝试过很多种写法,但我没有很刻意去探索面向大众的一种写法。关于这本书,我已经注意到两种不同的热门评价,有人就说这是地摊文学,还有评价说这本书一点都不落俗,太难、太专业了,纯粹是一本专业的书。因为论证中,我需要大量的证据,这些大量证据必须是原始史料。
所以这本书,其实我不知道在读者到底是觉得通俗还是不通俗。其实就是说,不同的读者可能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但这本书确实处理得比较通俗,是有原因的。因为写这本书最早是要做一个音频节目,我本来想把宋史里的故事用通俗的话讲一讲。本来就是那个音频的稿子,就是一个通俗化的表达,所以就形成了这样的一个语言风格。
语言是通俗的,但历史知识背景的起点是很高的,很多知识背景我没有专门给大家展开介绍,是以我的知识背景为起点,来讲我的一些感受。所以很多人就觉得很好,但语言本身就是很通俗的。通俗是没有标准的。这是一点。
吴铮强上一本书,《罗建功打官司》(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年)。
第二点,我甚至不认为专业跟通俗之间是有界限的。这个界限其实很模糊,有个学者仇鹿鸣,他的书多专业,顾诚先生的《南明史》,我也不觉得通俗,照样也很普及。我不认为语言的表达上有一个明确的专业和通俗之分,只不过是读者的层次是分高下的。我反而认为如果有这个区别的话,这个界限不在文字表达,在他的这个议题上。
怎样的历史书是好的史书?你哪怕写的再专业,也应该有非专业的读者。难度不是一个问题。现在读者的水平,总有那么一个层次是很高的。
我前两天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写到什么叫历史学,要感受时代,要发掘材料,然后要构建叙事。我们以往对历史工作者关注的只停留在发掘史料,因为这是我们的专业技能,往往忽略了第一条“感受时代”。也就是说,我们讲一段历史的时候,本来就应该对这个时代有交流,对当下这个时代做一个回应。你的问题意识就是对时代的一个回应。不能对时代的问题做出回应的书,其实是很奇怪的书。哪怕写得再高深,也应该有非专业的读者,我们不要对读者的阅读水平有任何的怀疑。
最后一条叫构建叙事。你有对时代的问题意识,能发掘史料——这是你的本职技能——然后你还要把它表达出来,表达的重点不在于语言的通俗与否,而在于你要构建起自己的一套完整的理解。这个才是公众需要的真正的知识。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一点,你只是提供一些零散的知识,我觉得真正的界限其实在这里。
(本次活动由世纪文景、单向空间、潮新闻、钱报读书会、浙江大学公共史学研究中心共同举办。)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