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柑农致富的真金，还是投资的“炒货”，新会陈皮你能品出味道吗？

传统上，冬至这天是当年最后一批新会柑果采摘、晒皮的时间。

新会陈皮，这几年一直是很多人心中炙手可热的“炒货”——以收藏之名赚一钵真金白银。

但是，陈皮的真假优劣谁在制定标准？陈皮的价值谁能拍板？陈皮价格一路狂飙的背后有人在炒作吗？新会本地的柑农和商人有没有赚到钱？

本着理工男的倔强，杭州的蒋先生坚持每次去新会收购陈皮都自己开车。

2023年，潮新闻记者去了趟广东新会，拜访陈皮业内人士，探访陈皮市场和“陈皮银行”，探究一块陈皮背后的事。

正在晾晒的陈皮。蒋先生　摄

水柑田是最传统的，现在快没了

陈皮，尤其是新会陈皮，走出广东之后，对全国其他地方的消费者来说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商品——人们并没有在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它的习惯。即便是投资和收藏，老陈皮也是近些年才受到关注。

新会是广东江门市的一个区，境内西江与潭江交汇，每年南海海潮倒灌，在西江洪水、潭江潮水及南海海水共同作用下，形成独有的“三水融通”的水土特色。因此，在冲积三角洲形成的深厚的、富含有机质的赤红壤上培育出品质上佳、风味独特的新会柑。

新会柑的品种名其实叫大红柑、茶枝柑，为了表明新会陈皮的正宗出身，便多了一个“新会柑”的名号。原本，新会人栽培葵树和柑果、香蕉等，以葵扇最出名，新会陈皮也是贩卖葵扇的行商带出新会的。

12月中旬，来自广东新会梅江村的150斤2023年新晒柑皮运到了杭州蒋先生家里。按新会的传统，冬至前后采摘晒干的柑皮叫“大红皮”，立冬前后采摘并晒干的柑皮叫“二红皮”，柑皮陈化起码3年才能叫“陈皮”。今年因为天气特殊，柑园大幅减产，摘果时间也提前了一个月。9月下旬，柑农纷纷通知老客户，可能会交不出足量的货。最终，大批柑果在11月就基本摘完。

正宗的新会柑表皮带着特有的“台风疤”。陈蕾　摄

11月8日立冬这天，蒋先生带着记者驱车1400公里赶到新会梅江村，他要亲自到柑园验收自己预定的柑果。亲眼看着柑农赖健雄一家采柑、开皮、晒皮，扛走第一批柑皮之后，他要求阿雄把自己预定的柑果尽量留在枝头，“坚持到最后”。从11月下旬开始，蒋先生几乎天天接到阿雄打来的电话，一个催着摘果，一个坚持晚收，最终3000斤柑果还是没能留到冬至，12月上旬晒成了150斤柑皮。

最有名的新会柑是梅江大红柑。我们来到梅江村的时候，梅江村的文保建筑文昌阁周围都是柑园，柑园的周围都是工地，吊车和建设中的高楼大厦昭告着城市化的进程。

跟梅江一样，附近的东甲、西甲、天马、茶坑这几个村，是传统意义上的陈皮核心产区，或多或少都已经拆迁或者面临拆迁。截止2023年11月下旬，江门市政府信息公开平台已经发布了2023年度37批征地公告，最近发布的第二批征地计划就涉及8000多亩土地，遍及新会陈皮的核心产区和二三线产区。

被拆迁工地包围的生态柑园。陈蕾　摄

“尘外亭前桔柚肥”，柑园里却还是世外桃源一般。阳光下，油绿油绿的柑果正在一点点变黄，大摇大摆的肥鹅在果树之间漫步，田园犬跟着访客的脚步又蹦又叫。深沟高畦一行行，果园深处飘来生态肥的气味。

柑地里时不时可见各种小贝壳，“这不是埋下来肥田的。沧海桑田，这里该叫沧海柑田。这个地方原本是大海，　所以才有那么多贝壳。”蒋先生说。

沧海柑田，最传统的新会柑园是水田，这里曾经是大海。陈蕾摄

从柑农处得知，核心产区现存的柑田数量倒也没有如同网上所说的“十不存一”那么夸张。

最负盛名的“梅江塞口围”是拆没了，但梅江村还有1500多亩柑田；西甲村尚存柑田不到500亩，东甲村有800多亩，天马村的柑园更多些，还有小几千亩；茶坑村数量不明。这些土地有不少已经被征收，只因尚未进入开发，柑农仍在继续种柑，也无法统计精确数字。

按官方发布的信息，2006年颁布的新会陈皮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保护范围是新会行政区的范围：梅江等五大核心产区所在的会城街道，二三线产区包含大滘、大泽、司前、罗坑、双水、崖门、沙堆、古井、三江、睦洲、大螯10个镇以及围垦指挥部行政区。

圈枝柑树是从地面开始分叉的，来自大红柑树的母树，未经嫁接，枝叶气味温和。陈蕾　摄

驳枝柑树是嫁接在柠檬树上的，地面先有一截树干再分叉，枝叶有强烈的柠檬气味。陈蕾　摄

“原枝”柑树已极为稀少，“驳枝”“圈枝”又是啥？

“每年收皮之后都会迎来一波涨价，今年肯定还要大涨。必须收！”在佛山经营南北干货的商人阿欣也赶到了阿雄的柑园，一来看看柑园的实况，二是就收柑的数量当面进行商讨。因为减产了二三成，阿雄越发惜售，打算给每个老客户都减量。这样就使得合作伙伴们更加不放心电话沟通，必须亲自赶来，当面洽谈，可谓拿到手的每一斤柑果都是博弈的成果。

在陈皮村的报价单上，梅江村等五大核心产区的价格是最高的，圈枝又比驳枝高。这就是阿雄家的柑备受欢迎的原因，他家的柑园在梅江，他家的柑树绝大部分是圈枝。

“圈枝”是从新会柑的母树取芽培育而成的柑树，“驳枝”则是嫁接在柠檬树上的柑树。“圈枝”的亩产量只有四五千斤，“驳枝”的亩产量可以高达2万斤。怪不得走访其他柑园时，有许多柑农把两种柑树都种上了，驳枝柑树还成为主流。

至于最早的母树，以及按照无性繁殖的方式保证基因的完全复制的“原枝”柑树，实际上已经极为稀少。

（柑农长叔讲解圈枝柑树如何辨认。陈蕾　摄）

（柑农长叔讲解驳枝柑树如何辨认。陈蕾　摄）

陈皮商人陈翠嫦也是梅江村村民，打小帮家里种柑，长大后从事陈皮和陈皮制品的批发零售。当地的陈皮交易市场“陈皮村”运营10年，她的店铺也在那里开了10年。陈翠嫦说，柑树的经济寿命大约只有15到20年，要在以前，一旦树老了、柑的产量下降，柑农就砍掉老树种上新树，所以当“原枝”被人重视起来的时候，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在柑农眼里，圈枝和原枝其实就是一回事，但是随着陈皮行业发展和品类细化，部分陈皮从业者开始提出“驳枝（嫁接）、圈枝、原枝（母树）”三个不同概念，终究还是为了细分价格。

按照按传统的种柑方法，种柑的土地，上一轮作物不能是柑橘类。柑树取芽种下以后，第一年间种番薯，第二年间种瓜类和薯芋，第三年间种甘蔗，第四年间种南瓜，第五年才开始摘柑。

这么长时间高成本的投入，如果没有对等的高收益，谁愿意做呢？就算是种植水平提高了，如今可以提前一两年收柑，种新会柑仍然是投入大、产出慢的营生，老老实实当传统柑农的成本很高。

所以，新会本地人原先并不爱种制作陈皮的新会柑，更喜欢种收益高的水果柑和甜橙。是近年来一直上涨的陈皮价格改变了他们，吸引了他们。

柑农赖健雄的母亲在柑园的工棚里煮了一大锅菜饭，收柑季节全家天天在这里劳作。陈蕾　摄

传统的陈皮制作，极为费工

从11月初开始，阿雄一家已经天天在柑园里劳作，这是一年当中最忙的一个月。阿雄负责接待前来的老客户，他的父母和妻子阿玉坐在柑园口拿着刀开皮。按照传统的手工开皮法，柑皮必须两刀划成三瓣。

柑农赖健雄的妻子黄玉秀正在手工开皮、反皮。　陈蕾摄

“最近几年出现了开皮的机器，机器开皮就一定是对称的三瓣了，果蒂在三瓣的中心，这是一个特征；但是机器开皮的话，难免会切到果肉。果肉里的酸会染到柑皮上，对最终的陈皮风味是有影响的。”阿雄的妻子阿玉告诉潮新闻记者。

（两刀三瓣的传统开皮手法是绕开果蒂切割的，新会柑农习惯捏住果蒂这一尖角拿取柑皮。陈蕾　摄）

上面是现代的三刀三瓣开皮法，也常见于机器开皮；下面是传统的两刀三瓣开皮法，手工操作。陈蕾　摄

随着柑园产量迅速攀升，柑园一年一度的盛景再现：几十个工人在柑园的棚子里埋头剥柑，扔弃的柑肉堆成小山。

新会柑皮甜肉不甜，每到收柑季节大量果肉被扔弃。陈蕾摄

手工做陈皮是极为费工的过程。采摘和开皮，一个工人一天的出产不足200斤；晒皮的过程中还要把柑皮反过来形成漂亮的花瓣形状。反皮一定要趁柑皮变软时进行，否则干皮容易折裂，这就纯粹靠手感。

晒陈皮很占地方，1平方米一般只能晒1斤果皮，20斤果皮才能出1斤柑皮。陈蕾　摄

反皮和晒皮，一个工人一天只能做500斤左右。晒皮之后，平均20斤果才出1斤柑皮。

采下来的柑，3天之内完成手工开皮、反皮。如果运气好遇到大晴天，再来3天就晒好了。晒皮也极占场地，基本1平方米只能晒1斤果皮。

遇到阴雨天气，有的柑农会用烘干机来烘柑皮，但是味觉敏感的人，还有长期喝陈皮的人，会尝出来“烘干机的味儿”。

柑农长叔将晒好的柑皮入库。陈蕾　摄

柑园面积的减少带动了土地租金的上涨。近年，柑园租金已冲上每亩年租3万余元。地租高涨进一步带动了柑果的价格抬升，这几年，新会柑也从每斤3元涨到了20多元。今年秋冬，柑果收购价上下浮动，几乎一天一个价，最高涨到了每斤35元。

20斤柑果晒出1斤柑皮，所以，1斤柑皮的成本已经明晃晃地摆在这里：近700元。

客户们考察柑农的陈皮仓库。　陈蕾　摄

不同产地的陈皮能喝出来吗？

新会陈皮和外地陈皮，喝不喝得出区别？已经收藏陈皮四五年，喝过大量的各种年份新会陈皮的蒋先生说，现在能。

不同产地、年份的新会陈皮，喝不喝得出区别？他说：不一定。

在新会，记者采访了多位柑农和商户，每次会喝到一些不同年份、不同产地的陈皮。作为刚刚接触陈皮的人，有了一些初步的观察和感受，但是要说自己能通过观察和品尝去分辨不同年份、产地、品种的陈皮，那就堪称玄学了。

陈皮商人黄先生告诉潮新闻记者，一般的柑橘皮存放久了就容易发霉，但新会陈皮不仅不会发霉腐烂，陈皮里面的苦、涩、辣味会被时间逐渐祛除。

二十年多老陈皮，内瓤逐渐掉光，只留下了颜色深黄的外皮，外观上挺符合“一两陈皮一两金、百年陈皮赛黄金”的传说。然而，当一些商人把年份较新的陈皮做旧，外行就很难区分。在公安机关的食品药品环境与知识产权犯罪侦查部门（简称食药环知森），也已经查获多起陈皮领域的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案例。今年315期间，杭州警方就曾面向公众进行了相关的实物展示与案例说明。

陈皮博物馆陈列的百年老陈皮。陈蕾　摄

旅美华侨黄女士捐赠给陈皮博物馆的1958年老陈皮，这是父母在她出生当年存下的嫁妆之一。陈蕾　摄

“哪有这么多老陈皮？”陈皮商人陈翠嫦也说，“也就是最近三四十年，发展经济作物也就这些年。1980年代，新会柑因为销量不好还大规模砍过一次，改种水果柑和其他农作物。现在如果有人向你推销几十年老陈皮，要小心一点，没有那么大的量可以流通。”

记者在陈皮博物馆的里看到相关介绍，陈皮有广陈皮和川陈皮之分，中医推崇使用广陈皮，特指新会陈皮。现代科学研究证明，在陈化期间陈皮的挥发油会增添不少成分，总黄酮含量、橙皮苷也会越来越高，陈皮的药性就是这样形成的。

正如西湖龙井茶遭遇过产区外的茶叶以假充真、以次充好，供需不平衡带来的投机空间，新会陈皮也遭遇了广西柑和衢州柑频频来“蹭流量”。虽然陈皮的现代定义是“芸香科植物橘Citrus　reticulata　Blanco及其栽培变种的干燥成熟果皮”，但是外地陈皮来碰瓷新会陈皮是广东人不能忍的。

又如虫草和燕窝等干货遭遇过的各种科技与狠活，陈皮膏跟假冒伪劣商品比拼时也有各种说不出的苦：

九成陈皮加一成蜂蜜的“正”货，遇到一成陈皮加九成糖水的便宜产品，打不过；

用整块陈皮的遇到用边角碎料的“节约型”产品，打不过；

君臣佐使各种药材配伍一起慢慢熬制的，遇到各种药材单独熬制、按需勾兑搅拌一下的“快餐”产品，打不过。

在陈皮村（陈皮交易市场），游客们选购陈皮和陈皮零食、柑普茶等。陈蕾摄

从陈皮银行到溯源监管

蒋先生在新会的“陈皮银行”开了一次盲盒：2020年他在这里收购了50斤三江原枝柑皮，一口气交了3年保管费。今年刚好柑皮变陈皮，可以提货了。

“陈皮银行”其实就是陈皮市场的干仓交易区，那里的标准化仓储中心全都使用溯源管理系统，按照50斤一箱存储陈皮。铁箱外面的二维码扫一扫，货主可以在手机上看到存货信息。

验货后他亲手剪开铰链，打开箱盖，一股清新的陈皮香气扑面而来。过秤一看，水分损耗5%，蒋先生十分满意。

这就是新会区构建的陈皮“道地生产数据化、溯源监管智慧化、品牌保护系统化”数字化溯源管理平台的应用之一。

2023年，这套属于新会陈皮的电子身份证溯源系统已经建成并实施陈皮生产经营全过程溯源管理。

记者从新会农业局了解到，农业局给新会柑种植者和陈皮经营者都已设立了电子交易账户，核定新会柑产量和新会陈皮库存重量，下一步，新会农业局还将开展2021年及以前存量新会陈皮的核查并建立3个新会陈皮检验检测中心达标检测点。

货主扫码可以看到“陈皮银行”存货的溯源管理系统信息。陈蕾　摄

对于消费者担忧的陈皮真假、优劣问题，2020年实施的《江门市新会陈皮保护条例》与2021年3月28日发布的重新修订版《地理标志产品新会陈皮》《地理标志产品新会柑》都从立法与监管角度确立了新会陈皮产业的系列标准。

2023年11月25日，由新会国资参与的道地陈皮太赫兹检测（江门）有限公司和新会陈皮太赫兹指纹数据库正式挂牌成立。这个全球首家陈皮太赫兹指纹数据库能对新会陈皮的产地、品质、来源进行精准识别和溯源，提供定量化指标检测、质量等级鉴定、原料筛选、产地年份等多项检测服务。

陈皮村的2023年柑皮报价　受访者提供

近年来市场上也有一种说法，“真正的新会陈皮都被大买家收购了，只在小圈子里流转，基本不上市销售”。

对此，新会区农业局相关负责人表示，目前正在大力推行新会陈皮的数字化交易，通过扫码新会陈皮微信小程序，交易数据实时同步划转，确保交易数据真实、产品道地、品牌有保障。

据新会区统计数据，新会陈皮的火爆确实让不少农民和从业人员提高了收入。就去年而言，新会陈皮产业带动全区7万人就业，实现人均收入提高约2.2万元。就在最近三年迅猛上升，从102亿提升到近200亿，其中农业产值超过24亿。

陈皮玫瑰花是受到游客喜爱的陈皮新产品。陈蕾　摄

陈皮、咸橄榄用禾秆草捆扎，是新会特产“陈皮三宝扎”。陈蕾　摄

目前，新会陈皮价格仍在一路上涨。虽然核心产区的水田柑园正在消失，但是整个新会区的柑地面积将继续扩展。新会区计划在2025年将柑地面积从目前的14万亩增加到15万亩并保持稳定，虽然离历史峰值16万亩尚有差距，但新会陈皮全产业链的发展预期已经在相关宣传中出现了“迈向千亿台阶”的提法。　

蒋先生为女儿存的陈皮嫁妆，若干年后必定价值不菲。　蒋先生　提供

记者手记：

打开电商平台，各种品牌的陈皮产品琳琅满目，陈皮价格亦是五花八门。走到线下的“陈皮村”市场，家家户户门口的瓶瓶罐罐上，价格标签也是令人眼花缭乱。

任何一种商品一夜之间身价百倍或者遇到猛烈砸盘，背后都有资本运作和策划炒作之手。或许一段时间之后，它又隐入尘烟，但是游资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早早退场。

陈皮产业会步后尘吗？

坚持水田种柑，坚持手工开皮和反皮，坚持太阳晒干，正是看似笨拙的这些坚持，成就了完美品质的新会陈皮，也成就了阿雄一家这样的传统柑农，成就了陈翠嫦等陈皮商人的生计，成就了蒋先生这样的收藏者。

陈皮是“广府人”的生活传统，所以陈皮的口感、风味、品质，最终解释权都在“广府人”嘴里。

作为普通消费者，可能只需烧肉煲汤放点陈皮当调料，咽喉肠胃不舒服了切点陈皮丝泡水喝，生病了煮个二陈汤、六君煎。

陈皮，终将跟茶叶一样，回归到普通的日用消费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