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APP
    扫描二维码
    下载潮新闻客户端
    读报

    连麦悦读会 | 罗伟章:在凛冬,三问“尘世”

    潮新闻 记者 张瑾华2023-12-19 07:35全网传播量1795
    00:00
    00:00

    12月17日,杭州很冷。寒潮降临后,谁走在风中,都会想要一些尘世间的暖意。

    下午,在浙江大学美丽的校园内,一墙隔开了都市的喧哗之声,一场《尘世三部曲》的新书分享会在人文学院附近的100报告厅举行。四川作家罗伟章专程从成都来到浙大,这也是钱报读书会在3年疫情后,第一次走进了大学。

    新书分享会开场前,先去成均苑4幢隔壁的晓风书屋浙大分店喝了杯热咖啡。基本上是00后的浙大学子们正在图书馆和书店的角落安静地学习。罗伟章一边换上羽绒衣,一边说,杭州比成都冷了十度。

    大自然以冷暖让人感知四季,感知物侯,而人也在大自然的变化中,冷暖自知。

    无论是在和煦的春风下,还是恶劣的酷冷酷暑下,人,都得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每个普通人的内心,都蕴含着一部大历史。

    所谓“尘世”,在作家罗伟章眼中,是一个知冷知暖的年度词语。尘世,又关乎罗伟章对这个世界的洞察力,对世间万物的期许、与众生对话的可能性。

    尘世间有声音,有寂静,也有隐秘。

    罗伟章的《尘世三部曲》今年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合体出版,那“尘世”,在中国的大巴山,也在中国古典意境“巴山夜雨”、“巴山蜀水”的那个巴山,虽然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在成都已经生活了几十年,但作家罗伟章的个人文学版图上,故乡大巴山始终占据着显赫地位。

    作为中国65后的实力派作家,罗伟章近年来创作了一系列以故乡大巴山为背景的小说,而写“凡人史诗”的“尘世三部曲”,被该书出版人、江苏凤凰出版社副总编李黎认为是罗伟章故乡书写系列的“极大成者”。

    “尘世三部曲”被认为是“从川地边缘抵达人类境遇”,《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构成的“三史”,他呈现的川地边缘世界卑微如尘埃,平凡如蝼蚁,而你确信的是,一种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已在“尘世”间呼之欲出。

    在分享会上,出版人李黎、评论家、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翟业军、评论家、浙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陈力君等几位嘉宾分享了他们对《尘世三部曲》的阅读感受。李黎说,《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三个小说写作时间不一样,也曾分别发表和出版过,但这三部曲真正“合体”之时,才以整体性,以彼此的呼应,显示出了一种强大的人文力量。

    翟业军教授说,他这一年的两周时间贡献给了罗伟章,他读《声音史》的感受可以用“震撼”来形容,这是一部极具震撼力的作品,让他忽然感伤起来。感伤是一种心灵洗礼。他说,这是一个已经过度视觉化的世界,用声音写一个村庄消逝的过程真是太难了。从文学批评的角度,《隐秘史》和《寂静史》也非常值得来解读。陈力君也认为,《尘世三部曲》是一部思想性非常深刻,而且展现出文学的多样性的作品。《隐秘史》看似悬疑小说,其实通过“副文本”的方式给出了对“主文本”的结构,也相当让人惊奇。

    来到大学校园,罗伟章也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作为中文系学生,他非常喜欢心理学,考试总是第一名。他也分享在写出《声音史》的某些篇章时,自己都激动得觉得“罗伟章,你太棒了!”他说到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成都,这座城市中,还生活着一些文学的痴人。一位诗人写出了自己得意的诗篇,半夜两点就去敲朋友家的门,把朋友从床上叫起来,对人家说:快起来,我都写出这么好的诗了,你还好意思睡觉么?

    文学,就是这么有趣的,能让自己激昂起来的事业。罗伟章写作几十年,也时常是这么激动着,快乐着,也痛苦着,伤感着,他在与自己的人物共悲喜。

    人们总是会在自己更感兴趣的领域,更专注地求知。而一旦对文学投入兴趣,享受到创作中点点滴滴的欢喜,文学又反过来会回馈你。

    分享会上,浙大学子踊跃提问,或许作者本人没想到,在浙江大学,“潜伏”着不少读过他各种作品的读者。这种跨越代际的对话,对罗伟章这样的中国中生代作家,也是一种鼓舞。

    《声音史》的尾声部分,有这样一段话——

    子夜时分,风刚刚停下来,杨浪突然听到一个声音,缥缈、奇异而神秘。

    那是许许多多年以前,那个披发跣足的女人栽水的声音。

    接着声音变幻,由远及近,宏阔苍凉。

    那是千河口的先祖们,在齐声传颂中院外竹林里那块卧碑上的碑文……

    又一年岁末,一部“尘世三部曲”,是否可以成为一种精神慰藉,带给我们这些正在人生旅途中奔忙的宇宙凡人。

    时代在变,城乡在变,世界在变,人心在变。当下的我们,还有刚踏入社会的如八面来风般的年轻人,依然会去阅读一部讲述自然、心灵、小人物的作品,从中打量他们或熟悉,或陌生的世界,也从中获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

    以下,是潮新闻记者与罗伟章的对话——

    钱报读书会现场。

    【让他们去更深处相遇】

    提问:“尘世三部曲”的地理疆域离你的故乡达州有多远?我好奇仿佛你在写自己从小生活过的村庄,细节里的每一处都如此逼真,当然作为一个远离“巴蜀之地”的读者,那个逼真的感受也只能是感受,并不知道是否真的是“真”,但作家确实有能力,让每一笔细节都那样鲜活,比如您书中的千河口村,从自然到人物,是您的肉身还是灵魂在其中浸淫很久了吗?

    罗伟章:你说得对,我写这几部小说时,心里有一个地理存在,就是我从小生活的村庄。当然,它肯定不是那个村庄的样子了,但在细部上,比如哪里有棵树,哪里有条沟,我生活过的村庄会指引我,提示我,让我不要忽略自然之物的存在。对一部小说而言,它们的存在是如此要紧,直接影响着小说的质感和气息。因此我觉得,一个作家有一个闭目能见的村庄或街区,是非常重要的。我的肉身在那个村庄生活的时间不长,读初中就离开了。

    提问:《声音史》、《寂静史》、《隐秘史》三部曲的创作先后,在你心中生长出来的轨迹是怎么样的?我看到,《声音史》和《隐秘史》的地理空间和时间是完全重叠的,人物也互相是穿插的,但《寂静史》好像是自成一体的?“三部曲”是如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

    罗伟章:“三部曲”中,《声音史》最先写,写到半途,我对自己说,还应该写一部《寂静史》。但《寂静史》是最后写的,是因为,在《声音史》里面出现了一对邻居,就是《隐秘史》里的桂平昌和苟军,这对邻居关系紧张,性格上有很大张力,我觉得那是一条裂缝,但《声音史》的任务不允许我在那个裂缝处停留太久,于是我记住了那个裂缝的位置,《声音史》写完,就回去探望,从裂缝处探望出深渊,就有了《隐秘史》。《寂静史》从人物和情节上,完全可以自成一体,但与《声音史》和《隐秘史》都形成内在呼应。我当然也可以处理成它们之间有外部联系,那其实很方便,但我不想让“三部曲”太刻意,不如离开那些人,那些事,让他们去更深处相遇。

    提问:《声音史》让我想起 我看到过的几个影像作品,里面的人带着录音机去大自然中采集声音,能听清风、凉雨、落花、暖阳,您笔下的杨浪有一双特殊的耳朵,听到一个村庄的“交响乐”,他还能模仿所有的声音,这样以声音来为村庄作传的方式,非常特别。很好奇您个人是一个对声音特别敏感的人吗,但您已身处都市几十年了,还能有一双那么灵敏的耳朵来倾听这尘世间吗?

    罗伟章:前面说了,我没想起过他们和它们,你说的电影等影像我也还没看过。但我欣慰于在某一点上,跟他们有着共同的观察和描述世界的方式。是的,相对于用眼睛,我更愿意用耳朵,我说过,人的五官当中,眼睛是最“肤浅”的,抬眼一望,就看见了,耳朵却不一样,它需要分辨,需要排比和归类,需要调动以往积存的记忆。在远古,耳朵不仅用来倾听大地的声音,包括其中的友情和敌情,还用来倾听神的声音,成为与神沟通的先行者,有这种能力的人是很神圣的,所以繁体的“圣”字,写作“聖”,把耳朵放在了最显要的位置。直到今天,相对于眼睛,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耳朵。

    罗伟章在浙江大学。

    【时间、地域和历史】

    提问:《三部曲》你都以“史”来命名,那《三部曲》最重的落点是写历史,而不是写当下?或者说,这是一个四川作家写给未来人的当下史?

    罗伟章:这当中有个对时间的思考方式,我们思考时间,是线性结构,过去、现在、未来,是这样一种方式;其实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共时性。孔子以“逝者如斯夫”给时间和生命命名,比孔子晚生八十年的苏格拉底,以“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再次给时间和生命命名,但他们都是站在岸上,当我们真正蹚入河流当中,感叹就会减少,体悟就会增加,就能活到时间的内部里去,让远处和近处的时间,都与我们共时性地发生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下可以是历史,未来也可以是历史。但这样说,历史、当下和未来,就有个重新定义的问题。那就交给哲学家去干了。

    提问:中国有很多自成文化体系的地域,比如读这个三部曲的时候,我也想到了河南籍作家梁鸿的非虚构作品“梁庄三部曲”,中国在梁庄,梁庄在中国,当我读完您的“尘世三部曲”时,不由地也有相似的感叹,中国在老君山巴地,老君山也在中国,时代也是同样的城乡大迁徙的时代。但巴地与中原在地域特征上又有如此鲜明的不同,你觉得跟地域文化关系紧密的文学作品,地域特征,那个地域的人的特征一定要写得很鲜明的吗,还是可以模糊地域,只展现共同的人性?

    罗伟章:写作者的任务,是在鲜明的特征里写出共同的人性。如果没做到这一点,特征就会失去价值。但有鲜明的特征总也是件好事,当今世界,陌生化几乎已经消失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个作家,要对“特征”引起警惕,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它帮不上你多少忙。尤其要警惕的是,不能把“特征”用来讨巧。

    提问:特别是在《隐秘史》中,我们看到了哪怕是在远离中心的偏僻巴地乡村,人性的较量,人性的拷问都是相同的,那么是否可以说,《隐秘史》着重刻画人性,《声音史》着重写村庄凋敝史,《寂静史》着重于文化的变迁,您在创作时,“三史”有这样的分工吗?还是任由三个故事自由地生长出它们的样子来?

    罗伟章: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明确分工,但下意识肯定是有个分工的,不然它们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丁帆教授说,《声音史》写心灵史,《寂静史》写信仰史,《隐秘史》写人性史。《声音史》里的心灵史,不只是人的心灵,还有自然心灵,而且我个人更看重后者。

    提问:“巴文化”的核心是什么?在阿来的《云中记》中我们也看到了一个现代祭司,《寂静史》中的女主人公是个女祭司,是否当地确实来存在着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连杨浪这个人物,我觉得也接近于一个活的“非遗”,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了是吗?

    罗伟章:你这样说很有意思,也很对,是把杨浪这个人物提升了。是的,那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确实存在,但在我看来,是否存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身上所蕴含的,是否也是我们身上所蕴含的。“巴文化”的核心有人概括过,说“大山大水,重情重义”,这显然不足以概括。我觉得着重体现在他们对待大自然的态度,对待卑微之物的态度,对待死亡和灵魂的态度,我的“三部曲”特别是《声音史》和《寂静史》,写出了这种态度。

    提问:说说“三部曲”的语言,似乎有一种往风俗化,民间化里靠近的倾向,您书写时采用了一种相对质朴的语言,这肯定是作者有所选择的结果,因为我们也在别的作品中看到了您相对更知识分子的语言,是这样吗?

    罗伟章:语言自然是极其重要的,它会呈现与作品整体氛围的圆融感,所以正如你所说,当然是要选择的。比如我有一部长篇叫《太阳底下》,写抗日战争时期的知识分子,那就是另一个腔调了。这与所写对象和希望达成的作品气质有关。

    罗伟章在四川采风途中。

    【一男一女,两个寓言】

    提问:在你看来,“巴文化”与现代社会的碰撞,是必然的毁灭于无形,还是确实有抢救的必要?《云中记》的村庄是地震外力的撞击一下子毁灭的,而《声音史》你写了村庄一户户的“空掉“的过程,人一个个减少的过程,直至最后剩下一男一女,两个仿佛被世界遗忘的人在村庄里地老天荒,笔触触目惊心,感觉读《声音史》时,有一种你在把一整幅《清明上河图》一笔笔抹掉,像个行为艺术,在这一笔笔减去之时,你内心很稳得住吗?是怎么最终完成了只剩两个人的村子的?

    罗伟章:啊,你又说得这么好!如果我写之前能听到你这些话,心里的清晰度可能更高些。写的时候倒是稳得住,因为不仅有抹,还有添,那些被我们在喧嚣的心境下忽略掉的,现在都被发现了,都“生长”起来了。最后剩下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也算是一个寓言,这个寓言有更冷酷的一面,就是他们本身是不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的,因此,这两个人的村庄将被彻底抹去。不过,杨浪是有信念的人,他不断清扫村子,收拾碎砖烂瓦,是寄希望于远行者的归心。这种希望当然是不可靠的,他、他们和千河口村的一切,可能都将等待下一次发现。这是另一个寓言。你还问到有些东西是否有抢救的必要,在我看来,形式上的抢救是没有意义的,真要消亡的,抢救也无效,然而,当我们在回望当中看见了自己的来路,甚至苍茫云海,啥也看不见,单是回望本身,就是一种自我寻找和自我审视

    提问:三部曲的每一部,表面上都在写乡村,但读者又都能看到都市的影子,似乎乡村与城市在您的小说中是很难割裂的,好比《声音史》中那个村庄最后的两个人,杨浪有一个在城里的很成功的哥哥杨峰,夏青也在名义上的丈夫在城里,您对自己的小说,似乎并不愿意过于定位到“乡土小说“上去?

    罗伟章:也不仅是“乡土小说”的定位,我其实不主张一切定位,任何定位都是限制,写小说和读小说之所以快乐,就是突破限制。那些人物,无非是生活在乡村,但他们是人,与我们有着共同的灵魂底子。

    提问:《寂静史》中,一方面是借林安平这个女祭司写传统的消亡,另一方面借下去采风的文化馆员“我”写都市人在现代生活中的迷失,使他们互为镜像互相呼应,最后写走出大峡谷的”我“反思自己游戏人间的世俗生活,那么您要表达的是乡村堪当都市欲望迷失者的救赎之途呢,还是他们在各自的困境中难以走出,也并不相通呢,因为小说最后说我再也没有见过林安平了?

    罗伟章: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困境,也都面临各自的选择和承担,林安平是,“我”也是,所以无论乡村还是都市,都不天然地具有迷失和救赎功能。就看我们自己了。人和人之间,能相通的渠道是非常有限的,正因为有限,才值得去找寻,也才能给我们辛辛苦苦写小说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当然归根到底,作家写作,是对自我生活与心灵的反思。“我”再也没见过林安平了,很可能是我们都想扔掉那个妥协的自己,那个让自己不满意的自己。这可以看成是一种自我觉醒,或许消极,但也意义非凡。

    四川成都作家罗伟章。

    【每个人内心的“秘密生活”】

    提问:《隐秘史》中的主人公桂平昌这个人物非常有意思,他在假想的杀人中完成了战胜自我中怯弱、恐惧的心灵历程,小说后面又来了个大反转,但那个大反转反倒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桂平昌的“一个人的战争”,这个人物有点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特别是后来他跟洞穴中白骨的对话部分,简直是灵魂的层层深入剖析,桂平昌是否就是一个中国乡村版的哈姆雷特+麦克白?

    罗伟章:那我可不敢说呢。但有一点,“一个人的战争”不管是因为什么,也不管结果怎样,都让人心生敬意。桂平昌是个失败者,但我照样对他心生敬意,因为他同时也是一个抵抗者。他的抵抗无效——他用褊狭去抵抗褊狭,便注定无效,但他没有从骨子里屈服。

    提问:据说您上大学时,非常喜欢心理学这门课,也喜欢研究心理学,在《隐秘史》中我们看到了大量了挖掘人物内心世界的戏码,而且《隐秘史》中的主角,一强一弱的两家邻居,把这两家人还原到《声音史》中,成为村庄的一小分子时,他们就是那么普通,容易被忽略,但《隐秘史》让我想起了导演安东尼奥尼的著名影片《放大》,你放大了桂平昌这个层懦弱的小人物,还有苟军这种乡村社会的土霸,为什么会将舞台给了他们?

    罗伟章:多声部的《声音史》中的普通人、“不重要”的人,“放大”成了《隐秘史》这部小说中的庞然大物,当我们怀着尊重生命的态度,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庞然大物”。不仅人,万物皆然。《隐秘史》包括《声音史》《寂静史》,里面的一棵小草、一粒露珠、一片云彩,都是自主而坚实的存在。

    《隐秘史》就是这种背景下的小说。它截取一个“静态”的瞬间,在那个瞬间里,人仿佛从喧嚣当中退出来,关注到了身边物、眼前物,而这些东西以前是被忽视的,或者说不是被当成自主的生命而存在的,现在,微小如蚂蚁,如蜜蜂,也呈现出自己生命的丰饶。人在注意到这些的同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内心,于是就有了《隐秘史》中“人”的视角。从内心层面,包括情感层面和精神层面,你无法界定《隐秘史》的主人公桂平昌是个乡村人。他就是人——是他自己,也是我们所有人。他凝视着自己的幽暗,也寻找着自己的光,并在反思中去确立自身的存在。所谓《隐秘史》,谁又没有秘密呢?桂平昌如此,他妻子如此,苟军如此,我们每个人都是有内心秘密的“人”

    提问:《隐秘史》的解构形式,包括最后章节的“番外篇”,您这样写的创作目的是什么,更多是形式上的创新,还是展现生命和世界的某种不确定性?但似乎又在强调虚构中的真实性?

    罗伟章:嗯,对的,虚构的目的,是抵达更深的真实,因此在我的观念中,虚构这个词用于文学,本身就是一个虚构出来的词。那个“番外篇”尽管是后来加上的,但加上之后我真还很满意,本来建构了一个东西,然后把它摧毁,而摧毁的同时,又有了更深的建构。月光里发生的事情,终究要到阳光底下来,而阳光里的事情,又只是所有事情的冰山一角,又必须要到月光里去探究。

    曾经的“蓉漂”青年罗伟章。

    【现实的,魔幻的,荒诞的,浪漫的】

    提问:读完三部曲,感觉您对巴地某些贫穷落后的描写细致到触目惊心的地步,比如写饥饿,那些细节让人又想笑又想哭,很多笔触是如此,处处笑,又处处泣,真可谓“悲喜交集”,您在写作过程中,自己的心境又是如何的?这些细节是您个人的直接经验还是间接经验呢,还是借助一个作家的想象力完成的?

    罗伟章:直接的间接的都有,当然想象的更多些,然而想象也基于经验。我有一个长篇叫《饥饿百年》,作家出版社马上要重版,那是三十年前写的,还有一个较长的中篇叫《狗的一九三二》,是将近二十年前写的,发在《十月》上,这两部小说描写的饥饿,是很难笑出来的。但“悲喜交集”到底更符合常情,也是更高层面。

    提问:《声音史》的阅读体验非常惊艳,感觉是给中国的当代文学史添了一笔独特的人物形象,杨浪这个人物仿佛是最卑微的,又是村庄最后的守护人,又是灵性的,他能跟大自然“通灵”,这样一个神奇的“巴人”是从何而来的,您是否借鉴了一些国外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呢,当然,可能很多读者在阅读《声音史》时会想起《百年孤独》?

    罗伟章:我写作这部小说时,既没想起马尔克斯也没想起卡尔维诺,同时也没想起魔幻现实主义,但我不能因此就说,自己完全没有借鉴他们。借鉴这件事许多时候是不知不觉发生的,你的阅读版图,也自然而然地构成你的智识版图,包括角度,包括视野。这正是伟大的前人们赋予后人的恩泽。后人要做的,是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来。

    提问: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现实以魔幻的形式表现出来 ,魔幻部分一定有巨大的荒诞性,比如背着二叔喝过南瓜糊糊,“人世间的所谓秘密莫过于此”,比如城市化进程中的千河口,鸡们从外面玩回来见门锁了,慌慌张张不知道把蛋往哪里生……诸如此类,您在创作是是否在突出某种魔幻和荒诞,使小说具有鲜明的个人气质?

    罗伟章:魔幻和荒诞也不能显现出个人气质,一种写作技法跟一种知识一样,一旦被发明、被揭示,立即就会变成了常识,所以它们跟个人气质无关。我觉得作家不要急于去操心个人气质,那会走上窄路,伟大的作家们大多不具备鲜明的个人气质,他们更看重同理心,更看重灵魂的宽度和厚度,更看重与万物荣辱与共的情怀。

    提问:我们知道生活中的罗老师爱唱歌也爱笑,似乎永远会对笑去化解忧愁,《三部曲》中我们也处处在苦难中读出了笑声,而不仅仅是悲凉,三部曲中,浪漫主义无处不在。还有写笑特别有特色,在您笔下,火也会笑,食物也会笑,各种动物植物也会笑,是作者身上的一种幽默感和浪漫主义精神赋予了《三部曲》中那个自然和乡村社会,还有其中的卑微之人吗?

    罗伟章:是我,也是他们,当然落实到小说中,就只能是他们。他们特别能体察“物”的心情,不得已要去砍伐一棵树,先要向那棵树道歉。我觉得这才是丰厚的世界,而且也才是真实的世界,比我们的实用主义哲学、唯我所用的哲学,要丰厚真实得多。

    提问:在写杨浪这个“无用之人”时,罗老师是否受了老庄哲学的影响呢?但是最后我们又从杨浪式的老庄哲学中,又读出了一个人的英雄主义来了,所以杨浪到底是个无用之人,还是个英雄呢?

    罗伟章:你说得很好,英雄主义,杨浪就是个英雄。

    提问:读完三部曲后,特别有种感动就是,“三史”中有一种众生平等的世界感,无论是自然中的微末,还是乡村社会的三教九流,包括走出乡村的种种生计操持者,作者的笔触做到了对每一个人和物的平等之心,都有温柔怜悯,这是您个人的世界观表达吗?

    罗伟章:是的,是这样的。比如我上班的时候,在路上见到一只鸟在前面啄食,我会绕着路走,不去惊扰它,或者等它飞走了我再走。见到一辆倒在地上的共享单车,我会把它扶起来,这不是“做好事”,而是觉得,它那么倒着,一定是不舒服的,也是不尊严的。在一些古建筑里,见石兽托着巨大的石碑,托了数百年上千年,也会让我心生怜惜。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世界观,就是认为,“生命”这个词,流贯于万物之中,平等不是观念,而是天然。

    罗伟章,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现居成都。1989年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大河之舞》《磨尖掐尖》《太阳底下》《空白之页》《谁在敲门》等,中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作品被译为英、韩、蒙、藏等语言。曾获两届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华文散文奖、郁达夫小说奖、凤凰文学奖、高晓声文学奖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被评选为《亚洲周刊》全球华人十大小说、《当代》年度长篇五佳、《长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领衔作品、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好小说、收获文学榜年度长篇、《扬子江文学评论》年度作品等。


    “转载请注明出处”

    相关专题
    人文读本|书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