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作家周吉敏获川观文学奖散文奖，来读读她的《半山记》

12月9日，由四川日报社主办，成都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协办，成都市金牛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成都市金牛区融媒体中心承办的“金牛·川观文学季”2022年度川观文学奖颁奖典礼在成都天府人文艺术图书馆举行。现场颁发特别荣誉奖、小说奖、非虚构奖、散文奖、诗歌奖、文艺评论奖等六大类奖项。

浙江作家周吉敏以《半山记》获得了散文奖。《半山记》的颁奖词是——

自古以来，浙东山水及其文化积淀，就成为文人墨客寻幽访古、山水朝圣之所在。周吉敏的文字，一如此地自然人文，文气绵亘，古韵悠长。这里有历史，但历史自然地融入了如诗如画的风景之中；这里有哲理，而哲理也化进了人间烟火气里。作者描述细腻，感悟率真自然，手法节制而成熟，犹如“半山”之意象，一点一滴融入氤氲雾气之中。有鉴于此，授予周吉敏《半山记》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散文奖。

周吉敏，浙江温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章见于《人民文学》《十月》《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月之故乡》《民间绝色》《斜阳外》，童话长篇小说《小水滴漫游记——穿过一条古老的运河去大海》入选第三届年度儿童文学新书榜。多篇散文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年选，以及全国各地高考试题。曾获《十月》琦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

《半山记》写浙南括苍山脉深处的一个半山腰上的村庄。它古雅静谧的外表下，其实村庄的内部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停止过流动，从最早迁徙至此繁衍生息的人，不同时期，人来人往，最远去了美国、台湾等地，其中有从台湾回到半山村叶落归根，也有上海人来到半山村人成了新半山人。时空的变幻在此交集，历史的天空映照出人的命运，古道，村庄，村人，三者动静之间形成一种人的生命状态。半山村的“半”，是一个不饱和的状态，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状态。是“我沿着古道而来，在半山村中，发现并感悟到这种状态”。

有评论家认为，周吉敏近几年的散文创作令人瞩目，其文大气、节制，有趣味，多涉及人文地理与历史往事。与众不同的是，周吉敏的内化能力极强，往往在行文中纳古今于笔端，容历史与现实于一体，读来酣畅，引人有所思。《半山记》写南方之山川幽秘之所，温州与台州之间的括苍山脉，古来文气浓郁，常在文学作品中出现，且名字也诗意盎然。周吉敏写半山的青苔流水、岩石树影、天空流云等，也写人在其中的心态与感受。她的文字轻盈、内敛、精准，将半山之形、色、质等，书写得清奇古雅，自然安静，又具有人文与烟火气息。

抢先读

周吉敏：半山记

1

半山，是一个村名。

连雨多日方歇，沿着古道寻访半山村，有古人访友悠游之趣。不料晨起又是落雨，只好驱车进山。

山川雾气蒸腾，群峦似一群驮着浪花的鲸鱼。草木经了长久的雨水，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绿色的深渊。团雾总拦在转弯处，让人不辨前路，待小心翼翼地穿出来，又会赠你一片清朗朗的山色。

括苍山脉是温州与台州的一座界山。邓淮《府志序》中说：“浙十有一郡，温独远，枕闽福，控台栝，依山为城，环海为池。”汉唐时期，东海一隅的温州与外界交流，往西溯瓯江而上，爬山涉水经青田，丽水，缙云，至金华后，再北上。永初三年（422），谢灵运贬谪永嘉任郡守走的是这条道。温州往北，经台州，有两条路，一条翻越乐清雁荡山，进入黄岩城北；另一条，翻越永嘉东北部的括苍山，进入黄岩城西，现在人称“黄永古道”。

我对古道情有独钟。数年前，对所居小城的古道进行过田野调查，行走古道的笔记结集成一本小书《斜阳外》，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旧时光在这里旧得有情有义。”对古道的情义，也是对流逝岁月的情义。

山中寂静，不时看见黄永古道的石级，像前人的背影，一闪就遁入了林野深处。从古道上下来的人，是去宁溪老街。古道与宁溪老街，又遥遥呼应着黄岩城西面的五洞桥。石板路，石桥，河流，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雨一更，连起来就是一条漫漫人生路。

雨还在下着。时光恍若车窗上的水迹，雨刷轻轻一刮，便回到从前——古道上人影晃动，书生、商贾、百姓，甚至草莽盗寇，足音纷沓，语声喧哗。肉身的脚板，从山谷，到山腰，到山巅，又落入山谷，山重水复，也柳暗花明。

此时，脚轻轻一点，驾驶的汽车就飞过了河床，划过了山巅。想起在峡谷中蜿蜒爬升的古道，仍被先人那种辽阔而又坚韧的穿越所激荡。

2

下行，人与车皆淹没在一片竹海中，等浮上来，眼底只见几户人家，像魔法的包袱里抖出来似的，躺山谷青翠的怀里。这就是半山村了。

从老路进村，仿佛是去探访一位老友故知，如贪图方便，从公路，或是拦腰进去，会有强行闯进人家里的唐突，这种心气不顺产生的不适感，很难消弥。

古道沿着溪涧而上。一座石板桥横跨在山涧上接客入村。桥的两头被大树的浓阴遮了去，只露了桥身。一群鸭子“嘎嘎嘎”地正赶着水花穿过桥洞。它们扁扁的喙，像一把铲子，楔入苍老的岩石缝里。桥是老的，树是老的，野草藤蔓的浓绿也是老的，鸭子说着是古音，溪水唱得也是古老的歌谣。真是“寻得桃源好避秦”啊。

桥接上一条路廊。旧日古道上来往的客商就在此歇息。路廊靠着半山堂，南来北往的货物也在此集散。半山堂的石头墙蓄住了往日的时光，熙来攘往的商贸气息从石头缝里弥散出来，沉静而喧嚣。

村人临溪而居。一粒石板在溪上一横，就接来了对岸绿树从中的人家。那些绿树大都是梨树，新结的幼果，身影藏在绿叶间，不仔细看真分不清是叶子还是梨子。想着，梨花盛开时，无风摇落，纷飞散去，与老屋、古道、溪流，自成一段风流雅事。自古梨花惹人愁，不管在文士还是武夫的笔下都是愁绪伤感，唯苏轼的梨花在愁外——“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也写愁，但不入愁的泥淖，他在如雪的梨花中看到了俗世的真谛。

我若是春天来，走在半山这场梨花雨中，有苏轼的“清明”在前，也能得几许清气吧。

3

流水声更添了村庄的静。只见三两村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苛锄走在石板路上。他们从哪里来？一颗水珠凝在梨叶的尖上，晶莹剔透，欲滴未滴。这枚挂在时间枝头的小镜子，反射出的光芒，倏然照进岁月的深处。

1126年，永嘉楠溪江岩头金氏一支，沿着水来的方向，走进了茫茫的括苍山野。金氏最后到了山的南面，在半山腰一个隐蔽的小峡谷中凿石砌墙，伐木架屋，开垦田地，这片蛮荒的山野开始升起了炊烟。

相对于“靖康之难”后的宋室南渡，金氏个人的迁徙，更像一次秘密行动。金氏为何从开阔的楠溪江流域迁入深山？山无语，水喧腾。南方的崇山峻岭中，有多少这样悄然潜伏而又孤独地与山水相守的村庄呢？

南宋宝庆元年（1225），有李氏迁入半山。其时，距金氏迁入半山已相隔了百年时光，金氏藏入山之深可见一斑。又过去了二百年，到明宣德元年（1426年），有翁氏迁入半山；明成化元年（1465），黄氏迁入；明天启元年（1621），许氏迁入；清嘉庆元年（1796），戴氏迁入；清道光元年（1821），周氏迁入；清咸丰四年（1854），何氏迁入；清同治年间，梁氏迁来。直到近现代，还有其他姓氏陆续迁入：潘氏，在上世纪40年代迁入；胡氏，在上世纪的1954年迁入；姚氏，在上世纪的1973年迁入。从北宋到现代，八百多年的时光里，半山村成为一个拥有十二个姓氏的聚落。在时间的魔法下，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村庄。一个人，迈开的一双脚，微不足道，甚至杳无音信，却改变了隔绝的环境。

金氏孤单的迁徙足迹，就是黄永古道的雏形。后人就沿着金氏的足迹而来。明清时期，半山的姓氏频繁迁入，可见古道已成为当时的一条交通要道。古道像一条时间河，构筑着村庄的内部，也打开了村庄的外部。

古道大树般开枝散叶，连着一户户人家。走过金家、李家、胡家……无论在哪里，都可听见流水声。许家的老宅子临着溪，又高出溪丈余。这座宅子里有一位少年叫许境轩。这位许家的少年，走出半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许境轩毕业于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高等教育班” 第七期，参加了抗日战争。村人说，许境轩后来又去了美国，曾寄回来一张照片。从半山村走出去的人，不止许境轩一个。

蜿蜒的石板路引领着我们依山而上。一座房子前，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正俯身制作木头衣架。他叫周崇友，今年98岁。老人的乡音里夹杂着台湾口音的普通话。雨丝飘洒，往事如烟。“1944年的冬天，大雪封山，我19岁，与村里几个被抽丁年轻人一起，沿着山路一寸一寸滑出山去。1948年去了台湾。我在台湾举目无亲，1999年回到了家乡。”当年的青葱少年已变成白发苍苍的垂暮老人。

生命充满了迁徙，人的双脚注定属于路上。上世纪的90年代开始，半山村又开始新一轮的迁徙，村里的年轻人像门前的溪水一样出山而去，村子空了，田野也荒芜了。这些年，又有许多年轻人回来了，一些外乡人也来村里定居。他们把民居改成民宿，还举办了梨花节，以半山的家常菜来招待看梨花的人。

古桥边的“半山沟农家乐”名声在外。男主人来自上海，女主人来自温州永嘉。他们相遇后，一起来到半山村，至今已有十七年的时光。

我看着他们忙活。男人细细地烧田鱼，反复把烧出来的汤，舀起来淋到鱼身上。

“我烧田鱼，不放酱油，也不放味精白糖，慢慢地烧出它的原汁来，这是我自创的，不是上海烧法。”

“这里的人都把田鱼打了鳞，我们温州人田鱼是不去鳞的，鳞软软的，很好吃。”女人在旁边打下手。

女人把菜一样样端上桌来。一盘咸菜炒苦笋，笋是女人自己上山挖的，那一点苦味很野；一盘炒腊肉，是永嘉风味，是我熟悉的；一盘卤水柴火豆腐，黄永两地都是相同的做法，很地道；一盘炒土豆，是那种桂圆一般大小的小土豆，是本地种。田鱼上来了，汤汁浓稠得像牛奶，鱼鳞软软的，鱼肉鲜中带着淡淡的甜，果然烧得与别处不同，此地的清风、细雨、流水，都入味了。

桌子就摆在桥下溪边的一颗树下，一抬头就看见树上结着橄榄模样的青果，我认出这是童年记忆中的那一棵树。果实里面有一种鸡蛋清那么软的流体，咬破，吸出来，味道清甜得很。它在我的视线中消失很久了。我从不知道它有个“粗榧”的名字，我们那里叫“鼻涕榄”，名字土得掉渣。不曾想，在半山村兜头与自己的童年相拥，与故乡相见。

半山半曰，半是烟火，半是清欢。“半山”这名字真好。半是一种状态。人生如登山，不知不觉已到半山腰了。想着，若置“半山书斋”在此，闲时听流水，忙时乱翻书，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