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浙中的丘陵地带,现在的金华古称婺州,有着2200多年的建制史。婺州,传说处于“金星和婺女星争华之处”,因此得名。
因婺州而名的婺州窑,似繁星点点散落在陶土丰饶的乡野,在中国民间窑史上独树一帜、独放异彩。
浙中600多处婺州窑址,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相继发现和得到保护。
金华婺城区有一个叫铁店的偏远小村,畲人迁居于此,打铁营生。谁会想到,在那里的一处松林郁葱、荒烟曼草的小山坡上,竟然到处可见破裂的壶嘴、变形的三足鼎、叠起的碗,阳光下古瓷泛出褐色的光芒。
婺州铁店的这支窑火持续烧至元代,后来不知何因灰飞烟灭,如今这里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前来参观者络绎不绝。
浦江县白马镇浦阳江左岸高爿遗层、黄宅镇塘山背村、兰溪新固乡赤山老龙头、武义县溪里村瓦灶山南坡……这些古窑址就像一个个时光的坐标点,向后人报告婺州窑商周兴、唐宋盛、明清蓑的2700年史,为后人打开与婺州窑陶瓷古今对话的大门。
2022年10月的一个下午,在武义县博物馆被冠以“婺州翘楚”之名的武义婺州窑陈列馆内,我零距离的与一件美妙绝伦的婺窑陶瓷文物久久对视。
柔和的灯光爱抚着它,青褐色釉烁来一束光亮。仿佛是刚从哪一座婺州窑烈焰熄灭后出窑的新瓷物件,清莹透彻,天然美质。
这件国家一级文物,是县博的“镇馆之宝”,文物专家赋予它漂亮的名字——“三国青釉伎乐俑五管瓶”。
武义不愧是婺州窑中心窑场,国内著名陶瓷鉴定和文物专家朱伯谦、汪齐英一致认定,它是婺州窑的典型器物,绝无仅有。
作为古代陪葬器物,它和另一只名曰“三国青釉伎乐女俑五管瓶”姊妹般地静静沉睡在武义县履坦镇棺山的三国古墓中已逾1700多年。
三国时期婺州窑堆塑艺术就已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这两件瓶身上拥有五个管口的瓷瓶,以堆塑瓷器精品的身份,被“借”到上海博物馆,一借就是27年。
如今其中的三国青釉伎乐俑五管瓶荣归故里,让我和市民、外来参观者大饱眼福,一睹为快。
面对着它,我聆听到了那一抹会奏乐的青釉。
面对着它,我的眼前幻化出一位古婺大师级工匠,凝神屏气的创作状态,在摆塑、模印、刻划、堆贴、镂空这些技艺手法的变换间,他成就了两件轰动后世的国宝。
这该花去大师多少心血智慧?又该用去多少个晨昏午旦?
有专家告诉我,婺州窑能烧制如此精美的瓷器,得益于婺州窑多为“龙窑”。坐北朝南,多处添柴口,窑火层层升温,一窑瓷器往往要经过半个月的煅烧。
制陶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情,还要靠老天保佑。窑工唯有选秋后气候干燥的日子开始烧制。烧窑和开窑前,窑工们必定虔诚地点起香火、供放祭品祭祀窑神,希冀一年的血汗不会付诸东流。
在漫长岁月里,婺州窑博采众长、自成一派。婺窑烧制的日用瓷和观赏瓷不仅远销全国,还飘扬过海销往全球。
史载有一位元代京城里的大商人接到一笔外贸大单,里面就有数目可观的中国陶瓷。他在全国各地搜罗后,婺州陶瓷器成了他的选择之一。窑火熊熊,万工流汗。半年后,造工精细、色彩缤纷、造型各异的这批婺窑陶瓷器被装上了出海的商船。
也不知是突遇风暴或是遭遇海盗,商船沉没在深深的海底。1976年韩国新安海域的一场打捞,让元代沉船里的这一万多件来自中国的陶瓷品重见天日。
三足水盘、汪子、花盆,这其中的150多件精美的没有落款的无名乳浊釉器,在现代发掘的古窑址中还未曾见有。
这批神秘的古瓷源于何处?中国考古界陷入长久的沉寂。
慧眼识珠者终有之。1983年,故宫博物院陶瓷鉴定专家冯先铭先生在日本参观时见到了它们,确认其为婺州窑瓷品,产自金华铁店窑,在中国考古界和陶瓷研究界引发了轰动。
2023年7月5日,浙江省金华职业技术学院婺州窑陶艺制作室里,来自台湾省的大学生和当地大学生一起体验非遗传承技艺——婺州窑陶艺制作过程。CFP。
2
金华也不乏考古专家和文化界有识之士,贡昌先生经过金华境内实址考察和浩瀚史料查证后,1988年编著出版《婺州古瓷》一书。书中说,离武义县不远就是龙泉县,龙泉瓷和武义瓷的“老祖宗”是钧窑。周国良先生对标中国陶瓷发展史,结合境内考古发现,对婺州窑文化发展脉络做了系统梳理……
一批金华乡贤、专家学者、收藏家呕心沥血、孜孜不倦地探求,撩开了婺州窑神秘面纱,他们不愧是焊接婺窑历史断层的大功臣。
2018年一个冬日的上午,我到坐落在武义县温泉度假区璟园中的婺州窑历史文化陈列馆参观,入得门去,一块由当代龙泉瓷泰斗徐朝兴先生题撰的“婺州窑韵”四字横匾和一幅书有“十里窑烟浮熟水,千年瓷韵夺壶峰”的楹联首先扑入眼帘。
熟水,古时称熟溪、武川,是武义文化的母亲河。自三国始至宋元,熟水两岸遍布龙窑,140多个烧制青瓷的长条形龙窑依山坡而建。这种出现于商代江南地区特有的窑炉,依坡度建筑,由下自上,斜卧似龙故得此名。
人与火构成一种共生关系,火带给人惊喜与失落。
随着现代工艺到来,这种关系变得越来越稀有淡薄,许多匠人放弃了传统龙窑。现代化的窑炉,气压、温度标准稳定,燃料更纯,烧制出来的瓷品达到标准化、工业化的高水平。
武义烧制的青瓷,瓷质坚强,釉质葱绿。晚唐五代曾为吴越钱氏烧造贡瓷,声名远扬的婺窑珠光青瓷“天目茶盏”等,从婺州远销日本和东南亚。
在武义婺州窑陶瓷研究所,我和创办人、浙江工艺美术大师、浙江省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邵文礼先生有过一番长谈,他告诉我,婺州窑属于青瓷系,有陶的浑厚,瓷的温润,婺州窑2700年历史中,有五大首创。
首创了化妆土工艺,这是因为金华地区的含铁量高,对青瓷发色不利,古人发明了用白色瓷土在坯型上先涂上一层,这样瓷器发色就更加漂亮精美。
婺州窑首创了多釉组合工艺,打破了青瓷单釉装饰的烧造方法,这是一种独特的发明创造;首创了堆塑工艺;首创了窑变工艺;从晋代首创了点褐彩工艺。
说到这些,邵文礼的目光闪烁着自豪和自信。
“我的师傅陈新华,是集中国陶瓷艺术大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于一身的人物。他是婺州窑国家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在国内外具有极高的威望。另一位是方益进先生,他在婺州窑火产业发展方面进行了十年的成功探索。”
3
婺州窑火2700多年的历史传承,靠的是同样充满智慧的现代匠人的坚守。历史是一条不会断流的河,婺州千年窑火历经兴蓑几近湮没,到如今列为国家级非遗保护代表性项目名录,是一代代金华杰出匠人披肝沥胆锲而不舍的追梦履程。
人生里的30年,陈新华没有在安逸中度过,更没有在失败挫折前退缩。他是一位潜心修炼去找回失落的文明的婺窑瓷界领头人。
1973年,一场婺州窑的研讨会,几件古代婺州窑作品,那一眼深深地吸引,使当年还是金华陶器厂学徒工的这位年轻人从此与婺火结缘。
那一年的秋天,他亲手点燃了新时期婺州窑的第一炉炉火。这是明清婺州窑熄灭后的第一次尝试。“请窑神”,在窑炉上贴上一幅自己撰写的对联。额头沁出汗珠,他的心一直悬着。
尝试后的成功,让他喜出望外。他把第二炉58件作品送往中国首届陶瓷博览会。
他的作品融入了现代鲜活艺术元素,既不失传统婺州窑器形,更赋予传承意义上的创新。国内著名陶瓷美术家张学文当场为他题写“婺窑新生,后继有人”八个大字,给了他莫大的褒奖鞭策。
回眸古代中国,社会主流审美眼光往往是跟着皇家走的。
唐朝皇帝喜爱婺州窑的乳浊釉;南宋帝王喜欢龙泉窑的梅子青釉;元朝朝廷看上景德镇的青白瓷、五彩瓷。
乾隆皇帝是一位十足的文人,他酷爱瓷器、书画艺术。一生作诗四万多首,其中咏瓷诗就有几百首:
“古香古色雅宜心,宋定名陶器是珍。质韫珠光堪作鉴,纹镂花鸟具传神。擎来掌上掬明月,题向诗中证旧因。盛得朱樱千万颗,满盘琥珀为生辉。”
一面古盘被皇帝老儿描绘得雅美灵动、光彩照人。
陈新华一心想要恢复这门技艺,捧回唐朝盛誉。为了让失传千年的婺州陶瓷重新泛出源远流长、气象万千的釉色,为了在深埋在泥土里的片片碎瓷中找到衔接历史的秘方,为了让拥有厚重底色和匠心的传统美学、中式美学以诗意般的形态进入现代生活。陈新华和他的徒弟们在薪火相传的路上锲而不舍。
择一事终一生,苍天不负有心人。陈新华默默的辛勤耕耘,终在2006年迎来第一个大丰收年景。
他精挑细选的三件作品组合成《古婺遗韵》,在第七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工艺美术精品博览会勇夺桂冠……鲜花和掌声的背后,是他的殚精竭虑、初心不泯。
在武义近8年中,邵文礼就已培训出中高级人才500多人,为庚续婺州窑火做出了莫大贡献。
武义人婺州青瓷研究专家雷国强,与金华职业技术大学合作建设的婺州青瓷文化艺术博物馆已初定2024年上半年开馆。这是金华大地上的又一处文化高地和又一块文化品牌。
“一席青衣似晶玉,雨过天晴如翠峰。”古窑燃新火,婺陶烁雅韵。
人们记住了陈新华、邵文礼、雷国强、方益进、胡汉津、陈珩、吕永明、顾童心、吴立新们的名字,也记住了承前启后万年不熄的婺州窑火。
作者简介:鄢东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石榴红》《时光底片》等多部。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