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八十几?”
“我87了。”
“我88。”
“血压怎么样?”
“还可以。”
“长远没见了。”
一场研讨会开始前十分钟,在会议室里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12月6日上午,浙江省博物馆之江馆一楼会议室,《汪济英文集》首发式和研讨会在这里举行。
汪济英这个名字,对普通人来讲,陌生,或许已经是个过去的名字了。如果仅仅用一条简单的人物介绍,是这样的:
1953年10月,汪济英从部队转业到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工作,受到沙孟海、郦承铨、朱家济等名家的熏陶与培养,将余生奉献给了文博事业。历任浙江省博物馆历史组(部)副组长、组长,陈列部主任,副馆长,常务副馆长。1991年晋升为研究馆员,1993年荣获国务院特殊津贴。1994年1月离休。2018年6月3日因病逝世,享年91岁。
汪济英
但是,对于来参加这场研讨会的这些“80”后来说,汪济英是他们的同事。比如,88岁的劳伯敏,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他和汪济英一起参加了50年前河姆渡遗址的试掘,一起坐消防车去的考古现场,汪济英是试掘的负责人。
更多的,他是在场很多文物考古工作者的领路人、师长。他更是父亲,儿子汪大川和女儿汪天来也到了现场。
劳伯敏
对到场或没有到场的浙江文博的同行来说,他有个每个人都知道的称呼:汪公。女儿小时候很疑惑,“‘公’很老,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叫他汪公。“浙江文博界称为‘公’的很少,唯有汪济英。”从医院请假出来的林华东这样回答。他为《汪济英文集》撰写了前言。
对于不知道汪公的人来说,他对于浙江的文物考古,对浙江大历史的构建,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这几年,“文管会”经常成为浙江考古故事的叙述中心,因为这个门牌号码:上世纪八十年代为环城西路22号,即现在环城西路“锦绣天地”西南角,南边即龙游路,七十年前,这里有一幢西式小楼,叫“平英阁”。主人蔡竞平(蔡崇信族高祖),民国时期杭州电厂创建人之一,任总经理。取自己和妻子张帼英名字中各一字“平”“英”为小楼命名。1953年,主人以5万元卖给了省政府,文管会就搬到了这幢小楼里,开始了一段传奇。这一年,朱家济也从故宫博物院调来了,担任研究组组长,负责地面文物的调查、保护和维修。
来文管会报到的第一批年轻人:朱伯谦、周中夏、黄涌泉、汪济英、王士伦、牟永抗等,成为浙江第一代文物考古工作者。
搬进来后,汪济英在小院里种下了香樟树。后来他说,那棵长得丑的大樟树是我种的。
这棵树至今仍枝繁叶茂。
1954年浙江省文管会全体合影 从右至左前排:沙孟海、邵裴子、郦承铨、陈训慈、朱家济、朱寿潜,第二排:党华、刘永长、朱伯谦、程隽,第三排:张任政、蒋晓耕、黄涌泉、王士伦、孙元超、汪济英、潘臣青,后排:周中夏、金祖明
前不久,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刘跃进在杭州做过一个主题发言,他说:“书要比人长寿。不要人还在,书已经死了。”人会离开,树会在,书也会在,有的文字,会留下来,活的比我们长久。浙博和汪济英的家人用两年时间收集整理了汪济英撰写的62篇文章,包括未发表的手稿,在他去世5年后集结出版了这本文集。
“浙博的前辈很多,我听到最多的就是汪济英老师,大家称他为汪公。对他的人品是谈论最多的。我不认识他,但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我们慢慢丢失的学者风范。”浙博馆长陈水华说。
文集中,钱江晚报“文脉”栏目在2013年2月1日刊登的汪济英先生专访文章,也被提及并写入前言。研讨会现场,大家多次提到采访中汪先生的那句话:“专注一门,我不如人;多方应对,人不如我。”
“我就是个打杂的。”十年前,汪济英在家里对我说了这句话。一个工作了半个多世纪的学者为什么会说自己是打杂的?这让一个刚开始跑考古线的小白很吃惊。
谦虚,低调,很多事从来不讲,是每个人对汪济英的共同回忆,这也导致“学术形象相对模糊”。
浙博副馆长许洪流说:“我印象中和汪先生只有一面之交,话也没说过。但我知道,汪先生是全才,但是学术形象相对模糊。我和两兄妹讨论,不要出纪念文集,就出研究文集。”
“我和汪公第一次见面是1977年9月4日,我分到浙博,晚上七八点才到,汪公刚刚出差回来,却马上来看我们,很感动。他非常低调,文博通才,谦谦君子。知识面广阔:考古发掘、古建保护、田野调查、撰写论文、书法鉴定、陈列布展、培训讲课、行政管理……”林华东解释了什么是“打杂”的。
“他的学问很深,但很多事情是从来不讲的,能够把他的著作编辑起来是大功劳,是对浙江文博事业学术的推动。我91年到省文物局,一开始在博物馆处,和汪公一起鉴定,印象最深的事是去天一阁,很难进,但我们鉴定要求普遍都要看。最后凭借汪公的声望,邱所长(注:邱嗣斌,原天一阁文物保管所所长)给我们看了镇馆之宝。我是跟班的,跟着汪公在鉴定里学了很多,虽然我后来没有做这方面工作,但对我认识历史文物有启发性的意义。”原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长陈文锦说。
“文脉”采访时,曹锦炎说,汪先生的书法是跟沙孟海先生学的,写得非常好。他的书法功底,在工作之外挤时间练的,靠的是用功。但是,陈文锦讲了一件事,“我调到文物局后,汪公说给我写了一幅对联,但一直没给我,后来碰到,总说再说吧。一直到去世。”
是的,他总是不说的。即便写了字,也不说。
与沙孟海
1988年进浙博的俞为洁,那年25岁——
我去省博报到,当时汪济英老师是省博的常务副馆长,主管业务工作。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要见馆长大人,多少有点紧张的。但见到汪馆长后,不知为啥我一点没紧张,感觉就像见到了家中长辈一样,很自在地就聊了起来。汪馆长清秀儒雅,这种长相本身就很让人安心、欢喜,他还特谦虚,说自己东做做、西做做,成了三脚猫,让我不要学他,说你能读到这么高学位,不容易,要好好做业务,馆里需要你们这种高学历的人才。汪馆长没有直接给我指派工作,他把业务部门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特别指出了当时还没有“专家”负责的几个业务缺环,希望我最好能在这几个缺环中选一个专业方向,以完善省博研究队伍的配置。因为读书时就比较怕古文,我就选了史前史,想着这史前时期还没文字呢,总不需要读古籍吧!汪老师很高兴,说“河姆渡文化陈列”现在是馆里最主要的文物展览,你尽快把展览的内容熟悉起来,可以先对着展品把发掘报告读明白,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等你把这块顶上了,以后有学者来访,就不用我去陪啰!研读河姆渡遗址发掘报告的时候,我才知道汪老师就是河姆渡遗址试发掘的负责人,原来他让我可以随时去问他,并不是对新人的随口安慰,我这心里突然就踏实了,感觉有了依靠。
俞为洁在一篇回忆汪老师的文章《清白温润真君子——忆汪济英老师》中记了这件事。
研讨会现场,她说,那时改革开放,文化事业繁荣,但社会上有一种倾向,越来越物质化,对一个人的评价就是能不能赚钱能不能当官。我很幸运,我的生命中出现了汪老师这样的长者,给我定了心,让我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业,他就像定海神针,对我的影响很大。”
“你不认识的字你去找他,他都可以认出来。汪公在,我就可以问问他。”同事周初明说。
“和汪老师共用一张办公桌”的王小红从包里拿出两张书作,其中一张是汪济英给她的信,写在宣纸上。她讲了一个小故事。
“那时候我们书画部搞陈列,有时候释文字会释不下来。有一次遇到傅山的草书,很草,一些字认不出来。汪公来办公室坐,我就跟他说了这事。过了一星期,他又来了,自己临写了一遍,又用书法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应该如何理解作品,我当时非常感动。”
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
文物鉴定专家周永良说了另一件事。
“汪老师是我们文物工作的领路人。他曾经兼任浙江省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我们弄弄就去请他,为什么?人太好,心太软,好说话。有一次,我去他家,耄耋之年的汪公还在家里啃一本厚厚的墓志集稿件。他太好说话,苦了自己,但他不说。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做书法鉴定,汪公肚子痛,拉肚子。我说回去吧,他说没事没事,不大吭声。后来我看越来越不对,脸色都发青了,马上把他送回杭州的医院,已经半夜十二点。所以,他不吭声的,解决了很多我们的事情,但苦了自己。”
浙江考古学会成立大会合影
照片背面为汪济英手书
文集的最后,汪大川节选了父亲的部分日记。2013年2月1日,他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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