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八百多年前,朱熹在《观书有感》中留下的这一句,用以表述传统与当下的关系,也特别恰切: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文化发展创新的基础和源泉,当它被以新的理念、手段重新表达,必然会给出新的风貌。
在浙江,优秀传统文化在创新之下展现的当代表达,随处可见。
为此,浙江省社科联和潮新闻共同推出“人文Walk”,在这片绿水青山之上寻找传统文化的当下书写,寻找那些基于传统而创新的人与事。
最近,历时三年拍摄的杭州亚运会开闭幕式纪录片《绽放》热播。亚运场馆中的那些文化畅游再度扑面而来——
我们的目光,曾在良渚、西湖、大运河、钱塘江之间切换穿行;走进黄公望的富春山居,王希孟的千里江山;沉浸于那些与文化相关的细节,吟咏诗词,折桂擎荷。这些瞬间,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其背后对应的是3D双威亚技术、裸眼3D视觉特效、AR虚拟数字穹顶、数字点火仪式。
“潮起亚细亚”是亚运会开幕式的主题,水串联了一切:钱塘潮涌,绿水青山,名为“钱江潮涌”的亚运主火炬,以及奔跑着的数字火炬手“弄潮儿”……
所以,这场“人文Walk”要先从水出发,从温州瓯海区娄桥街道的温州龙舟运动中心,去往整个温瑞塘河,开启一场“寻龙记”。
杭州第19届亚运会龙舟比赛现场 陈明铭 摄
1
张棡站在一艘不大的舢板船上。
一条龙舟在眼前疾驰而过。船桨击水,锣鼓声骤,周遭呐喊迭起。
人群骚动,本就挤挤挨挨的围观小船,摩擦、碰撞。此时,男子们难免打几个趔趄,女眷则抓住船舷,或是抱紧怀中的孩童。即使如此,他们的目光也未曾有半点移开塘河中的龙舟。
二十余条龙舟往来,原本平静的塘河,无风起浪。激动与惊呼荡起的涟漪,划在水上,也刻在观者的心上。
20世纪30年代温州划龙舟盛况 龙舟文化博物馆翻拍
站在舢板船上的张棡54岁,那是1914年的端午节。他热爱这种世俗的时刻,还将其详详细细地写到日记里。
从1888年至1942年,这位写了五十多年日记的温州教育家,没有辜负自己的志向:“立志为记,誓不间断”。
正因如此,后来人可以穿越时光,看到一百年前温瑞塘河的竞渡盛景。
在温州一位朋友的书房里,我读到了张棡的故事。
盛夏,一群友人相聚温州瓯海,落脚娄桥街道——友人说,这里是瓯海的CBD。
《山海经》记载:瓯居海中。而娄桥,最能给人海的想象。
吹台山上看瓯海
那天,一行人在细雨中,乘缆车至吹台山顶北瞰,瓯海尽收眼底。稍后雨停云腾,遮挡了高楼与通衢大道,这片山水,似乎回到它数千年前的样子,汪洋中仅有几抹青山。等云雾散去,林立的高楼再度现身,它们在已然消失的河道上,扎根、生长。
城市的发展,驱赶了水,也归纳了水。
温州人知道,有些水以及水上的往事和今天,已经长在了当地人的骨子里。所以,温州龙舟运动中心那片阔大的水域也在视野中,那是一百年前的张棡所不能想象的龙舟赛场,它宽阔、标准,有新的龙腾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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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的那个端午节,上午,张棡与家人一起吃了粽子、鸡蛋、大蒜,饮了雄黄酒——有众所周知江南端午吃食,也有温州人在口腹之欲上的特立独行,正如俗语所说“重五吃大蒜,读书做高官”;下午,他前往莘塍河看龙舟,三子一女与他同船而行。
张棡停泊的水域叫莘塍河,它是温瑞塘河的组成。正是沿着这片水,他不断北行,将自己的教育版图,自瑞安行至温州城区,自私塾行至现代教育的课堂。桃李三千,他的弟子中,夏承焘这样的词学大师赫然在列。
张棡笔下,那些与龙舟有关的故事,不止于莘塍河,而写满了温瑞塘河纵横的水网。
如果张棡生活在当下,温州龙舟运动中心的人群中一定会有他的身影。
在刚结束不久的杭州第19届亚运会上,这里聚齐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驭龙高手”。作为观众的张棡,已不必站在摇晃的小船上围观龙舟竞渡,在水畔的观众区,就可以把那些“龙”的追逐看得清清楚楚,他一定会和大家一起摇旗呐喊吧,也一定会在朋友圈记几笔所见所感。
温州龙舟运动中心
张棡记下的竞渡场景,来得并不容易。
塘河溪流交错,民间竞渡野蛮生长,纷争不断。这也让官方十分头疼。因此,塘河上的龙舟活动,屡次被禁止。
但是,百姓劳苦一年,“行乐时间惟岁晚务闲、上元放灯赛会、端阳龙舟竞渡而已”,如张棡这样的有识之士,对龙舟的利与弊,看得清晰透彻。端午节龙舟竞渡习俗传承已久,当时的执政者,也只得屡禁屡放,并参与其中,设法改良。
这些,也被张棡写在日记中,他曾描述过当时解禁龙舟竞渡的情形——彼时的官方参与组织,以奖牌或锦旗,犒赏胜者。他为后来人留下了温瑞塘河上无数竞渡细节,以及村村落落中,人人踊跃其中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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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娄桥小聚,我认识了一位笔名为“十三”的新朋友。他是一位写作者,也是抗战史研究者;当然,他自称生意人——和很多温州文化界的友人一样,他们的人生底色既特别又统一。
十三是这次聚会的“大总管”,就是在他为大家做的攻略中,我看到龙舟作为民俗,几乎遍布了娄桥的每一处村镇,它已经进入温州人的日常,但我作为外乡人,难免有好奇之问。
答案恰恰在历史的悠远之处。
近一千年前,也是一个端午节。
塘河平阔之处的会昌湖,有一幢思远楼,三个温州男人在此看了一场龙舟竞渡。
刘镇、甄龙友、许及之,他们都是南宋的进士。会昌湖上的喧腾感染了这三位诗人,于是,最早记录温州龙舟竞渡活动的文学作品产生了。
每人写就一首《贺新郎》——塘河之上,千年前的天气、竞渡的盛况,还有诗人的心情和行迹,展露无疑。
刘镇是个写实派,他写景、写人、写风俗,写“龙舟噀水飞相逐”,以及江面归于平静之后,观者的意犹未尽。
甄龙友也是。只不过,当刘镇看到翠竹和榴花斗红争绿时,他更爱湖上画船与眼前的绿盖粉荷,还在“两两龙舟争竞渡”中,埋藏一些追古抚今的心思。
许及之似乎比他们两个要多愁善感一些,在“湖边鼍鼓”这一龙舟的标配中,他说“回首独醒人何在,空把清尊酹与”,对“独醒人”屈原寻而不得的怅惘,何尝不是诗人的自况。
那个端午节,江南已暑气逼人。这一天,上午晴明,下午落雨。因为,甄龙友提到“暮卷西山雨”,许及之则感叹“新愁不障西山雨”。
如今,会昌湖仍在,西山仍在,只是思远楼毁于大火,又毁于飓风,隐身于历史的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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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文字中还矗立着一座思远楼。
南宋学者祝穆在《方舆胜览》中有这么一句:思远楼,刘述建。对西山群峰,瞰会昌湖,里人于此观竞渡。
刘述是湖州人,他曾任温州知州。思远楼应为刘述在北宋仁宗至和年间(1054-1056)所建。思远楼何以一面世便成为古代温州的第一楼?当然也赖于这片塘河之水。据清《光绪永嘉县志》载:“会昌湖,在府城西南五里,受三溪水汇而为湖,弥没巨浸。起于汉晋间,唐会昌四年太守韦庸重浚治之。”
当刘述的后任,另一位北宋温州知州杨蟠来到这里时,眼前所见:“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帏绕画楼。是处有花迎我笑,何时无月逐人游。西湖宴赏争标日,多少珠帘不下钩。”他在《永嘉》一诗中,将这里唤作“小杭州”,诗中西湖即指会昌湖之西湖。
宋、元时期,温州的龙舟竞渡多在会昌湖举行,不单文人雅士们会在思远楼观战,百姓也往往为之举家出游。
这样的场景也打动着南宋温州人叶适,他写了一首“端午行”不过瘾,又再写一首“后端午行”,“行春桥东峙岩北,大舫移家住无隙”“一村一船遍一乡,处处旗脚争飞扬”——字句之间,有诗人的欣喜,也有大众的狂欢。
而且,在漫长的封建时代,女子们也在围观龙舟竞渡的人群中,获得难得轻松的一刻。
明人侯一麐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谁家少妇轻回首,忘却临流落翠钿” (《竞渡曲》),端午节,水天相接,龙船密密匝匝,年轻的女子,在这场盛大集会中,左右顾盼,首饰掉落都浑然不觉。
再看清人潘宗耀的《红花谣》,“南塘几日观斗划,与郎隔舟重相遇,看侬衣新人如故”,借一场龙舟竞渡,来一次重逢。诗是男子作,写的却是女儿心情。
千百年前,人群中的那些“小动作”,都被诗人看在眼里,记在诗词中。瓯越大地上,刚勇的龙舟竞渡,因此有了柔润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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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大海荡涤过的土地上,与龙有关的生发,是自然而然的事。
温州境内第一大河瓯江,在永宁江、永嘉江、温江等诸多命名之外,还曾被称为蜃江。蜃的本意是大蛤蜊,但也有蛟龙之说。一则“筝弦化龙”的故事,据说是蜃江之名的起源。
在刺史韦庸治理会昌湖之前,他的一位本家,另一位刺史韦宥,已经在瓯越大地写下一个龙的传说。
那是距今1200多年前的事,韦宥在江畔苇丛拾得一根筝弦,它与普通筝弦无异,只是尺寸略短,他把弦带回家让歌妓装在筝上试听。歌妓将弦在筝上比对一番后放在一边,稍后再看,它竟然蜿蜒而动。众人围观,发现弦上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韦宥大惊,将其放在水盆,投掷江中。瞬间,风起雷动,筝弦化作百尺有余的白龙,腾空而去。
时隔不久,这个故事就被光州刺史薛用弱写在他的传奇小说集《集异记》中。到了明末,张岱在他著名的《夜航船》里,又把这个故事写了一遍,他的 “筝弦化龙”是这么说的:唐刺史韦宥,于永嘉江浒沙上获筝弦,投之江中,忽见白龙腾空而去。
龙舟文化博物馆中陈列的龙雕
瓯江是龙的渊薮,龙舟在温州的盛行也就不难理解。
在温州龙舟运动中心地下一层,有占地两千多平方米的龙舟文化博物馆,与龙舟有关的一切,这里几乎都能找到。
龙舟纪念的古人,在很多人心目中是屈原。而当我们路过一组古人群雕,友人轻悄悄地说:我们是因为他,勾践。
“竞渡起自越王勾践,永嘉水乡用以祈赛。”明万历《温州府志》的这句话,是迄今所见地方志上关于龙舟竞渡的最早的记载。而在西汉《越绝书》这样的史籍中,可以勾画出勾践与龙舟相关的更多细节。
水乡泽国,在政治、经济以及社会生活中,舟船都是重要工具。越地所造舟船,狭长、桨位众多,可疾行水上。勾践常亲临龙船,看似指挥竞渡,实为操练水军。十年卧薪尝胆,勾践打败吴国,重建越国。为了纪念他,每逢端午节,这里的人们便举行龙舟竞渡活动,祈求平安。平静的塘河中,由此年年浪花翻腾。
6
我们何以记得一千多年前的往事,两千多年前的往事,甚至更为遥远的往事?
因为总有人写下它们,最开始是写一两个人的传奇,慢慢地,那些笔墨承载了大众的生活。
温瑞塘河上的龙舟,一种美在快意的追逐,另一种美在夺目的惊艳。
水上台阁就是后者——龙舟上搭建亭台楼阁,通体彩漆,张灯结彩,戏曲人物穿行其间,乐队演奏之声,绕梁不绝。
一百年前的张棡肯定是一位水上台阁爱好者,他在日记中对这种观赏龙舟的描述,细致入微:
舟内妇女“珠翠罗执,衣香鬓影,掩映其间”,男子“罗衫纵扇,或白拾雪裤,据舷顾盼,荡漾中流”,儿童则扮演艄公和艄婆,分立头尾两端,“舟前头一小童,头戴金冠,双插雉尾,身穿蓝缎洒金蟒袍,面如冠玉;舟尾坐一小童,装扮女儿,头戴珠簇斗篷,身穿湖色纱衫、大红裤子,三寸弓鞋,手执画揖,貌若天仙。”
温州籍作家琦君也在《小仙童》一文中,回忆儿时看水上台阁的盛景:
“有一年闰五月,几个乡的乡长联合举办扩大庆祝端午节,热闹非凡。我由老长工阿荣伯牵着到邻村去看比龙船更好玩的台阁。那是一条高高的平头船,船上是张灯结彩的亭台楼阁。高高的楼顶上竖着一根木柱,上面挂着一块木板,木板上骑着一个小孩,红袄绿裤,圆嘟嘟的脸上搽了厚厚的胭脂粉。鼻梁中一点红珠点,头顶一根冲天小辫子。阿荣伯说那是小仙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扮的。”
这两段旧忆中的情形,应当发生于1933年之前,因为在此之后的80年,人们未能在塘河上看到水上台阁的影子。
龙舟文化博物馆中的水上台阁图片
2012年端午节,台阁复出。
温州作家周吉敏曾在文章中写下那个人们期待许久的时刻:
“台阁第一次下水时,我就在台阁上面。那是凌晨四点,下着小雨,庞大的台阁从丽田河出发,缓缓穿过长长的塘河水域。在漆黑的夜色中,台阁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梦。台阁行进着,城市也在一点点露出轮廓。到达会昌湖时是早上7点多,这座城市刚好醒来。沿河晨练的人们看见水上台阁,不禁个个惊呼。那一刻,台阁浮于水上,倒映于水中,整片水域流光溢彩,东海一隅的繁华富丽,从这座流动的台阁上氤氲开来。”
而且,她见证了这座它诞生的全过程:“从画图纸开始,到上漆、描画、贴金、木偶制作、龙头制作和安装,涉及木雕、绸塑、鎏金、漆画等几十项工艺,匠人们一点一点复原了历史上的水上台阁。”
而这一切,有赖于塘河女儿林春微的执着。她与好友携手,凭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和爷爷那里听来的模糊描述,以十年之功,打造了四艘台阁,最终在第四艘身上,实现了水上航行的梦想。
至此,元代画家王振鹏所绘的《金明池争标图》,在今天温瑞塘河上,又铺开了另外的画卷。
吹台山脚下有一座三港殿,殿前有溪水环抱,溪畔的榕树遮天蔽日。这是友人特意带大家来看地方,因为它提供了一个早年温州人的生活场景——撑小船,由小溪渡往大河,去耕种、捕捞、从商,或者去往远方。
无数这样的溪流,汇聚起温瑞塘河的水,温州就浮在这片水域之上。而我要寻找的“龙”,在水中,在文字中,也在这个城市的日常生活中。
感谢温州市瓯海区娄桥街道对本文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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