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牧羊、羲之爱鹅、东坡玩砚、钟馗捉鬼……如果将这些通俗而易于共情的人物故事作品共同指向一位十九世纪的海派巨擘,那么,非任颐莫属。
任颐,字伯年,道光庚子(1840)年夏生于山阴(今浙江绍兴)。是年,鸦片战争爆发,中国近代史的帷幕揭开,任颐五十六年的一生即处于这一动荡而变革的历史时期。其父任鹤声“善画,尤善写真术”,任伯年承家学而开始了艺术生涯。其历经之地不多,自故乡山阴,短暂栖身宁波、苏州后,于1868年冬——其29岁那年迁居上海,从此寓沪长达26年。这些被人熟知的题材就大量集中出现在作者的“上海时期”。常写而又常新。同题变体,构成了其人物画创作中一个有趣而值得探究的现象。
9月启幕的《笔无常法 雅丽丰繁——任伯年绘画作品展》就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这是绍兴徐渭艺术馆继徐渭、陈洪绶之后推出的“乡贤”系列的第三个大展,也是国内首个系统展示任伯年生平经历、艺术成就和历史影响的专题特展。
展览海报。
【观展记】
《笔无常法 雅丽丰繁——任伯年绘画作品展》
展览时间:2023年9月9日至12月9日
展览地点:绍兴博物馆(徐渭艺术馆)
“苏武牧羊”是任伯年喜爱的母题之一。
丁羲元先生《任伯年年谱》刊录“苏武牧羊图”9幅,其中3幅注明收藏地;经考证,其余6幅中2件可明确为故宫博物院收藏。台湾学者赖毓芝在《再现边疆——任伯年的边塞画与19世纪末的上海城市生活》一文中提及,据其所知“至少有十幅《苏武牧羊》”,可惜未提供任何创作年代和公私庋藏信息。
目前,可清晰追溯的内地公立博物馆和机构中收藏的《苏武牧羊图》至少有9件。从这些作品看,任氏笔下的“苏武牧羊图”,皆不设背景,整体留白以表现北地的凛冽荒寂。傲然持节、着巾披袍的苏武,相依而立、抵御寒冷的羊群,几乎是不变的元素,但人与物融,人与景会,生动地传递出自《汉书·苏武传》演绎而来的故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旌尽落”。
此次展览有意识地选择了故宫博物院、中国美术馆、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常州博物馆、上海中国画院收藏的五件“苏武牧羊图”同展,其中包括署年最早和最晚的作品,无疑为探究任伯年创作风格的变化和真赝考鉴提供了样本,令人如入邓林而得以探幽钩玄。
清华本《苏武牧羊图》。
署年最早的为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馆藏作品(下称清华本),创作于同治十三年(1874),作者时年35岁,这是他抵沪鬻画的第5年。主人公占据画幅中心,青巾素袍,双手持节侧身席地而坐,白发苍苍,双目炯炯;三头毛色黑白相间的山羊构成的羊群簇于左侧。
任氏人物画,早年夸张奇伟的一路风格师法陈洪绶,线条流畅、起笔多顿点,钉头描具装饰性。这一作品显然承袭早年用笔习惯,衣纹线条用笔粗重圆劲,提按明显。线条繁复但不芜杂,多有平行又不刻板。浓墨顿点起笔,转折亦作重笔,再提腕收笔。持节的双手,造型有陈洪绶式的夸张,用笔极为精到。头巾以花青作底,再染以石青,以赭石作没骨法分点面目。墨色、赭石、花青三色淡染衣袍,显示厚重感。墨色分点羊群毛色,浓淡枯润多变丰富。“清华本”是任伯年早年人物画的代表之作。
国美本《苏武牧羊图》。
中国美术馆馆藏、创作于光绪九年(1883)的作品(下称国美本),与“清华本”相距9年。此时,任氏创作已进入成熟期,得悟八大山人悬笔中锋法,又借新罗山人简逸灵变之用笔,画风渐变。“国美本”中主人公侧立于画幅左侧,双目有神。双手拥符节于怀,右侧三羊相依。用色比“清华本”更为丰富,石青、胭脂、淡墨饰节旌,石青、墨色点巾,赫石、墨色染素袍。再以石青抹翘头,石青、朱砂写履中衣物,更显人物精神。衣纹线条程式化的“钉头鼠尾描”明显减少,不再如“清华本”般强调突出。用笔含蓄劲健而稍见放逸,显示出作者成熟期的用笔特点。
故宫本《苏武牧羊图》。
故宫博物院收藏、创作于光绪十五年(1889)的作品(下称故宫本),是目前可知最晚岁的这一母题作品,作者时年50岁。与“国美本”相距6年。“故宫本”主人公侧身而坐,目光投向远方;羊群依偎于右侧。用笔更见简率,仅作人物轮廊的勾勒,衣纹褶皱处几不见笔;更无“清华本”的钉头鼠尾描,仅转折处重笔提按。寥寥数笔,勾写袖口褶皱,简劲放逸,晚年用笔特点尽见于此。款署“景华老友之教,已丑嘉平月古香室楼剪烛,山阴任颐。”古香室笺扇店是任伯年初来上海画扇谋生之地,此后每年十二月,任氏皆至古香室作画,以谢当年知遇之恩。此作应是在古香室鬻画闲暇时为老友所作。
三幅作品,主题一致,但用笔不同、构思不同。用笔不同,恰好对应了风格之变:由工笔而写意,由凝重而放逸;构思不同,则折射作者虽身处商业化浓郁的“十里洋场”,但仍坚守的艺术操守。这在任伯年其他“母题”作品中也可以得到应验:母题相同,但在任氏笔下几乎没有雷同的构图。
正因为如此,使我们不得不更加谨慎地审视同时展出、收藏于上海中国画院的作品(下称画院本)。
画院本《苏武牧羊图》。
据款署,可知此作创作于光绪十年(1884),作者时年45岁。如果将其与另一幅故宫博物院藏,创作于庚辰、光绪六年(1880)的作品(下称故宫庚辰本)作一对比,却发现惊人相似。
故宫庚辰本《苏武牧羊图》。
如果将“画院本”“故宫庚辰本”上下重合,那么人物、羊群、节旌,甚至是主轮廊线都处于同一位置,这显然不符合任氏的“构思不同”的创作风格。
学界有一种观点,任伯年有将夹宣揭为上下两层,分作两画的习惯,既便认同这一观点,也很难将“画院本”和“故宫庚辰本”归为这一习惯的产物。
展馆内景。
“故宫庚辰本”缺席这一展览,但其更广为人知。主人公苏武背观者而立、回眸,身躯魁梧、神情坚般,如同纪念碑似地占据了整个画面;人物左手紧持汉节、右手驱赶羊群的下意识地动作以及凝视远方的眼神,有着戏剧性的紧张和机警,仿佛是一瞬间的定格,颇为传神。衣纹线条中锋用笔,转折方硬、枯润相间,以表现皮袍的质感;早年典型的“钉头鼠尾描”已经逐渐被放逸的用笔取代。用笔特点和创作年代相符。
“画院本”晚于“故宫庚辰本”4年,处于同一风格时期。人物的形态、动作与“故宫庚辰本”并无二致。但细作鉴别,用笔、用墨明显有高下之别。
取两个细节作一对比:
(1),右手袖口用笔。“故宫庚辰本”寥寥数笔,衣袂翻飞。用笔劲挺、流畅。“画院本”则拘谨、生硬,有临摹的刻板之迹而无原作的神韵。
“故宫庚辰本”对比一。
“画院本”对比一。
(2),皮袍下摆羊毛的用笔用墨。“故宫庚辰本”既老笔披纷、又细笔飞扬;勾、写、擦、泼,纷而不乱;轻、重、缓、急,笔笔见力。墨作五色,浓、淡、留白,生动之极;墨法兼水法,湿、润、枯、干,淋漓酣畅。“画院本”虽然亦见功力,但用笔板实,不见任氏的灵动放逸;用墨有浓淡枯润,但绝无任氏的变化和淋漓酣畅。
“故宫庚辰本”对比二。
“画院本”对比二。
这种高下之别也通见于全幅。至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故宫庚辰本”为任氏经典之作,而“画院本”为临本。至于何人临摹,则有待进一步考证。少为人知的“画院本”,或许为探寻任伯年作品的临仿者提供了一个新的样本。
彩蛋:
今年嘉德春秋两季大拍,先后推出了两件任伯年力作,春季的《严子陵五月披裘图》和秋季的《麻姑献寿图》。在刚刚结束的秋季“大观——中国书画珍品之夜”中,《麻姑献寿图》在市场低迷的情况下,仍然拍出了2012.5万元的高价,可见这位海派巨擘的影响力。徐渭艺术馆的这一场大展离结束不到一周时间了,如果有时间,无论是一刷、再刷还是三刷,都不会让你失望。任伯年的同题作品常画常新,对于我们则是常观常新。
展馆外景。
作者简介:老胡,生活在杭州。以前是媒体人,业余喜欢中国书画,喜欢雅玩金石草木。后来索性辞了公职,专门观展赏画,举拍拜师,总之就是入了书画收藏鉴定(自由自在)的门。
观展,喝茶,是老胡最近几年的生活常态。只要有好的展览,他就天南海北地去看疫情之前,不止天南海北,还海内海外。总之,他过着让打工人眼红的闲适生活。工人眼红的闲适生活。【澄澄堂主观展记】,是老胡在潮客户端开设的观展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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