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的西湖,初冬的寒意凌冽,夜晚宝石山的文学沙龙,因聚焦一部长篇小说《寂静之声》,屋外风吹彻,夜晚的文学沙龙,暖意弥漫。
中国作协会员、富阳区作协主席方格子首部长篇小说《寂静之声》,上市两周就位居当当中国当代小说飙升榜第3位。
12月2日晚,方格子带着《寂静之声》走进纯真年代书吧宝石山店,受钱报读书会邀请,做客连麦杭州悦读会,与嘉宾作家、《江南》杂志副主编哲贵,浙江财经大学教师顾奕俊,西湖杂志编辑部主任李璐等一席谈,聊聊小说和人生,聊聊富春江边苏、顾两个家族的故事,绵延跨越的时光中,人的心灵和情感。
随着分享会深入进行,分享者和读者朋友将目光从湖水之上抬起,越过之江群山,到达上游的富春江。川流的富春江边双溪小村孕育的方格子,是土生土长富阳人。她着一身朱红棉衫落座,温婉纤弱,语调轻柔,和她笔下跨度百年、人物众多的长廊故事形象,十分有力的书写,反差极大。
事实上,打量从出生到长大孕育给她力量的这条江水,其日夜奔流绵长川流的气息,早已深深镌刻入她的生命,她必须以书写来交代,讲述春江故事。
方格子用四代人一个世纪的命运纠缠,见证了我们时代的“喧哗与骚动”。
“在良溪,我已能说出一些名称,斜风湾、麦湾、青湾。一些场景,不知是记忆还是错觉,我隐约觉得良溪所有场景我都熟悉。”这是方格子长篇小说《寂静之声》尾声中的一段话,仿佛是作者,浙江富阳作家方格子的心曲。
从写作生涯开始至今,她经历了十年虚构写作——十年非虚构写作——重回虚构写作的转型,面对现场读者,她坦言曾经的自己,经历了“把小说写死”的艰难瓶颈期,于是一转型,写下了《留守女人》等一系列重磅非虚构之作,后来,要重新写小说几乎成为她生命中的执念,于是在写完非虚构作品《我有一条江》之后,一颗讲述富春江边故事的长篇小说种子埋下了。现在,她以《寂静之声》开路,重新又回到了虚构写作当中。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人生有几多十年,而对于一个作家创作的黄金时期,十年更是宝贵的时间刻度。
她归来,以爱,以恨,以她的勇气和执着。一出手,就捧给读者的是一个家庭史的,一个曲折浩荡的百年故事。这背后,是一个作家艰辛的攀登,以抵达她心目中文学作品所能呈现的理想之境。正如哲贵所说,方格子像哪吒一样,几乎经历的是一场脱胎换骨。
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经历了四五年的时间,方格子坦言这是她的首部长篇小说,其间数易其稿。方格子曾数度想放弃写作,从初稿23万字,几易其稿,删减到《江南》杂志首发的13万字再到成书,颇费一番心力。
为此,她在现场感谢了浙江文艺社的两位编辑。她说,是邓东山和丁辉两位老师的不离不弃,才有这本书的现在,“他们数次给我提出修改意见,几十条。不厌其烦,容忍我的各种崩溃,给我以巨大的鼓励。”
而这个故事,发生在富春江边,在她的故土。而她笔下的人物,随着人生的,时代的因缘际会,从良溪出发,从一条江出发,从迎薰出发,像种子一样撒在了世界的某个角落。
哲贵称赞方格子的书写带来一个高度上的跨越,不仅是写富春江,富阳,小山村,写的是浙江,中国,世界,小说的志向实践,构成浙江文学去往世界的一个面向。
在分享会上,顾奕俊和李璐两位嘉宾,也分享了自己关于《寂静之声》的阅读感受。
顾奕俊认为,《寂静之声》叙述视角不停转换,多声部叙事,避开当下写家族史长篇小说同质化,给人深刻印象。
李璐则提出了小说题目《寂静之声》的两层含义,一层含义是,里面的每个人,他们是大时代中的个体,他们忠实于自己,所以与宏大叙事的大环境本能地保持着距离。他们发出声音,在时代的裹挟和洪流中间,个体的命运在时代中沉沦翻滚,这个题目显出个体与时代对峙的张力。另一层含义是,寂静的地方发出的声音。是一个安静的人发出的声音,就更要用心聆听。她也从中看到了方格子笔下别致的“江南意味”。
现场的读者朋友们也一起见证了方格子生活的土地,她脚边流淌的江水,她心中的寂静之声,一个家族百年来的历史与现实。在命运那双“大手”的笼罩下,这个冬天,人间依然有暖意盈怀。
以下,是我们与作家方格子的对话——
作家方格子。
【一次回归:从非虚构“转移”到虚构】
提问:你之前写过不少中短篇小说,当然,好像你之前的非虚构作品似乎更为读书所知,特别是《留守女人》和写麻风村的几部,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一次转移到虚构创作中,你觉得写作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对你个人的挑战又是什么?
方格子:严格意义上说《寂静之声》是我真正的首部长篇小说(我之前有过少儿小说《双溪岸边》,但我将它看作是童话色彩相当鲜明的少儿读物),我的写作路径很明显:小说——非虚构——小说。毋宁说是从非虚构“转移”到虚构,不如说是“回归”。
我曾在一次分享会上说到,我是带着怀乡病一样对小说的相思之情走过近十年的非虚构创作。那些漫长时光,我甚至刻意屏蔽小说这门让我心驰神往的艺术,我担心自己抵御不了诱惑,抛弃未完成的非虚构,重拾小说创作。如果有挑战,那就是我要咬紧牙关才能在那些创作非虚构的时光里,抑制住小说创作的冲动,这个像拉锯战一样的,很消耗心力。
提问:书名为什么是《寂静之声》?跟乐曲有关系吗?
方格子:在第一稿里,《寂静之声》作为小说中必不可少的一条线索存在,顾尚明喜欢吹口琴,曲调忧伤,知识青年叶偶然被打动,他们相爱。这个曲子像一个不祥的预兆,一直萦绕在他们的生活。
多年后,在国外读书的女孩送给父亲一盘磁带,父亲才知自己吹的口琴还有歌词,他被歌词折服。但经过数度重写,线索已然改变,《寂静之声》的乐曲似乎不再作为重要载体而存在。
浙江文艺社的两位编辑老师邓东山和丁辉,他们给出了决定性建议:删了歌词,也删了与《寂静之声》相关的段落。我在写作这部长篇时,更换过不少曲子,从《Five Hundred Miles》到《All That Are》,好多英文歌,后来在“欧美经典音乐”上遇见了《寂静之声》,是瑞士布鲁斯(蓝调)Harproli(哈帕林)口琴演奏版,一听,我知道它来了。就是它了。
提问:因是“长篇处女作”,在写作中,你最在意的是一种天然的情感力量、故土力量的推动,还是更花时间在长篇的谋篇布局等技术活儿上面?你在长篇的形式上开始的想法和最终的呈现有区别吗?
方格子:谋篇布局是我在这个长篇上花费时间最长久的,两位责编老师最了解这个长篇的蜕变。甚至,重写三遍,也是因为不懂如何结构,结构松散,导致人物众多,作为长篇小说的新手,我似乎想把所有自己认为重要的人物和故事放进去。这导致很多致命的硬伤。如今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我最喜欢的样子。
李杭育老师说,“她别无选择,必须这样。”的确,那是因为我找不到更恰如其分的形式来呈现了。
提问:小说是多声部的,第一人称,多头多视角的一种展开,为什么会用这样一种形式来构建一个百年的家族史?
方格子:如今我采用这样一个方式来书写百年家族史,是因为我没有更为妥帖又能驾驭的视角和架构。我尝试改过一个开头:
安家山的山湾里,有一座小洋房,灰砖清水墙面,三尺见方原木牌子上隐约可见“安雅居”三个字。山湾原先无名,百年前有个姓安的商人办了棉纱厂,造起小洋房。战事起,棉纱厂闭门谢客,安家卖出最后一台机器,在信托行建立基金,托人在城乡角落收留弃婴抚养。办完一应事务,一去百年,再无露面。
要知道,这样的叙述,对我是多大的挑战,并且味同嚼蜡。我不得不回到自认为相对擅长的忠于情感的叙事。“我走上今天这条路,是因为我无路可走”——是我采用多声部多人物多视角叙述的写照。那两年,我读完门罗所有能找到的作品,有的读几遍甚至十几遍。波尼奥的《2666》,马洛伊·山多尔的《伪装成独白的爱情》,那个时期,这三位作家的作品(门罗的读完全部,另两位的只读这两部),伴随我度过整个修改期,足足两年。国内作家中,李凤群的《大江边》和《大风》深刻影响过我。
提问:书里有个很荒诞的细节,一个妇人因为要缴“祭夫税”而自尽,嘴里念叨过的东西都需要邀税,很想知道这一神来之笔是怎么来的?
方格子:的确有如神助得了这一笔。苛捐杂税,对我来说,是史料,我不甚喜欢将史料直接东西拽进小说。我在写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细节有故事,有喜怒哀乐。写到那一刻,灵光一闪,这一笔就来了。但我难以复述这个美妙时刻。
提问:有一个问题,《寂静之声》你心目中的读者是谁?这个读者有没有影响到你?比如,假设是写在身在世界各个角落的富阳人看的,那么小说中会有很多富阳人才会有的“心领神会”的东西,比如方言?
方格子:非虚构创作时,我会想到哪些群体会成为读者,但千真万确,写小说时,我的确更忠实于内心的表达,我几乎默认读者都有心领神会的本领。
钱报读书会现场。
【一种警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
提问:作为一个富阳人,一个一直扎根于故土没有离开过的本土作家,从小饮这一江水,你觉得自己这辈子会写多少个关于富阳的故事?会写多少本跟富阳有关的书?
方格子:坦率说,我内心希望我的写作,不要太囿于“富阳”这个实实在在的地方,我更愿意将我的小说书写归纳到江南叙事,甚至连这个特色都希望不要过于明显。但事实上,我如此热爱这片土地,难以想象我这样的写作者,离开富春江,还能不能从容度日,还能不能写出让我心安的作品。
在写出《我有一条江》这本纯粹地域叙事的非虚构之前,我的小说里随处可见富阳元素。如此看来,富阳是我宿命,富春江是我命定要与它发生故事的地方。但写作者总是在重新建构,在此处,又不在此地。
提问:说起造纸家族,我想起苏沧桑也有《纸上》是非虚构作品,你说从小就是在纸的声音中长大的,好像造纸这件事在你的童年记忆中,也在你的生命中,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将富阳竹纸这个“物质”,和造纸的人从现实生活中提取出来,成为你小说中的主角的?你又是怎么处理原型和小说的关系的?
方格子:富阳人尤其我是大源人,对于纸的了解,几乎像了解自己的掌心一样。太熟悉了。但奇怪的是,我之前的中短篇小说里,几乎很难找到关于造纸这个事。这跟我的写作有很大关系,我尤其关注人物的情感,好像人物从事什么职业并不重要,尤其是造纸,我们从小看到大,跟日常穿衣吃饭出门割草没有大区别,习焉不察的日常,但又不全是那样。在我写作非虚构《我有一条江》的采写过程中,造纸这个事,像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带着陌生的新鲜的气息,来到我的面前。这大约得益于大量采访纸人时带给我的触动,后来,自然而然的,造纸家族就凸显出来了。
小说面世后,接收到的频率最高的反馈是,太真实了,是否有原型,就像生活中就有这样的家族,但当你拿书中人物去对应时,又捕捉不到这个人物了。
提问:印象中,你的作品多少与传统有些关系,你是65后作家,你这些年在富阳,与都市生活保持若即若离的一种状态,包括你的个人形象,好像时常穿的是民族风的,棉麻的,碎花的衣服,很江南柔美的感觉,在你身上,我们看到与现代风是有一定距离的一种审美趣味,如果写作也有传统与现代的不同倾向或选择的话,你是如何定位自己的?
方格子:《寂静之声》因为题材或故事本身的关系,是可以看成传统的,但我的确也有意不让它过于传统,我对传统抱有一定程度的警惕,我不希望传统是土的意思,土里土气,这个度很难把握,如若不当,便有土不拉几的风险。
我更希望在传统中跳脱出来,有时尚的,现代的质地。
在这个小说的创作中,我想我努力不让它显得过于传统,我希望它在传统的基石上绽放出现代光芒来。比如伊菲拉的出现,自认尤其现代。
提问:这个小说中也写了一些爱情,顾尚清夫妇与换糖人三人之间的半生,第三代顾念的婚姻,很有张力,似乎书中的情感关系也从古典的,带一点传奇色彩的,走进了商品经济社会后的现代人的情感纠葛之中,作者想表达的“顾家“的爱情又是怎样的?
方格子:我想写出爱情的苍凉,以及它的伟大。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卿若践我三生约,我定酬卿一念痴。求不得,爱别离,无论如何,顾家人都愿意相信,在爱情面前,顾家,苏家,都有一份痴。
方格子与浙江文艺社的两位编辑邓东山(左)和丁辉(右)。
【一种故乡:建构另一个熟悉的地域】
提问:富阳最有名的文化名人是郁达夫,你觉得郁达夫对你的文学生涯有过影响吗?
方格子:显而易见的影响。我知道郁达夫很晚,初二时有个初三男生拿了一本郁达夫的作品,跟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在谈论郁达夫,我记住的不是书中的故事和人物,而是“写这本书的是富阳街上人”。
是富阳人,写了一本书,这在我,像天方夜谭。后来,我到富阳谋生,在文化馆见到郁达夫长子郁天民先生,穿旧的但干干净净的藏蓝色中山装,见我们文学青年进去,客客气气指着椅子让我们坐。
后来,我在文联工作,接触郁达夫的作品就更多了,直至后来郁达夫全集,比较系统的读过。可以说,郁达夫这个名字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形的激励,其实很神奇,你走在这位如此不一样的现代作家走过的路上,在他家门口走过,看看里面。这真是很不一样的体验。
提问:你借人物顾长年之口说:“无论是谁,但凡他怀揣家族秘密,跟祖先在同一条河流喝水,在同一条路上摔痛过,见证过死亡,被故乡深刻伤害过,才是故乡的拥有者”,这也是你自己关于故乡的观点吗?列的这些要素缺一不可吗?
方格子:这些要素都在等待被迫归乡的伊菲拉,对她来说,缺一不可。对我,一条足矣。
提问:我很好奇,创作这个长篇的1000多字的素材到底是些什么内容,它们的存在怎么影响了你的这部小说的写作?
方格子:查阅材料用具体的数字来说话总是令人尴尬。但确实难以避开这个。比方说,富阳县志,会整本翻一遍,再翻一遍,甚至因为需要知道某些特定的人物再去查找。比方说,如今的新登镇曾经是新登县,出于对那个年代好奇和历史事件的尊重,连翻八本一整套,另有大量的关于富阳旧时光的史料,回忆录,家谱,宗谱,相册林林总总,可以说是纵览。
我翻阅它们,了解它们,熟悉它们,到后来我全盘舍弃它们。当我了解了这片土地上曾经生活过的人曾经发生过的事是那样的,我便规避的某些东西,我要重构一个新的世界,让我的人物在新的世界里重新生活,也就是,在一个熟悉的地域里,建构另一个熟悉的地域,成为我的文学世界。
提问:这是一个写故土四代人的故事,而且有个中国百年的大的历史叙事的框架,为什么线头开始就绕到地球的那遥远的异国他乡去呢,是否为了打开富春江流域的最大地理空间上的疆域?
方格子:果真有此谋篇:打开富春江流域的最大地理空间上的疆域?伊菲拉在故事发生地也就是她的故土良溪之外活了下来,天一样大的大手之外,她绕开了事件的中心,在她的身上,有她父亲曾经的飞翔的梦想(虽然她在他乡未必如意),如果要追根溯源,那就是小琴坞顾家就已经有过“Dear Lan,Im leaving you。”这样地域跨度广阔的情感叙事。在我有限的认知里,这似乎也遥相呼应了顾家祖先某个秘而不宣的对外部世界探求的执念。
提问:这个顾家的乌托邦父亲给别人取名字都是往高处看的,蓝天宇宙星辰,父亲形象是富春江这片土块的一个“异数”?你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乡村理想主义者”,他也是富春江人格的一种代表吗?
方格子:“富春江人格精神的一种呈现”,或许的确可以这么认为。四千年农夫,躬身土地的人,本质上都是绅士,我不怀疑这点。小说中的父亲,被认为是异数,他孤独,少有知己,但他从未放弃过追索。而在生命即将终止时,他“有全部的怀疑”。从笃信到怀疑,或许可看作他对命定的某些东西的反叛。怀疑是挣扎,也是挑战“天一样大的大手”的勇气——尤其是他的怀疑,否定了自己曾经的笃信。这份勇气非凡,令人敬佩。
提问:富阳人写富阳人,在人物塑造上会不会有包袱?书里写了四代人,两个家族的爱恨情仇,有没有碍于某种乡情的东西,很想写又没有写进小说的素材?
方格子:我写的是江南两个家族,造纸家族和徽商苏家。事实上,整部小说,几乎没有一个人物有超过十分之二的原型
实录。我创造了它们。
方格子,在《收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江南》《西湖》《作家》等杂志发表、转载中短篇小说。出版《冥冥花正开》《赞美诗》《留守女人》《一百年的暗与光》《寂静之声》等。有作品获奖、译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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