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中图网复工80天后

人们都说，2023年是回归的一年。

这一年，我们经历了一场奇旅：久违的朋友终于相拥；停滞的一切都在加大马力地回归或重启。

这一年，潮新闻写了很多上热搜的文化故事，给读者带去了力量、启发，也慢慢形成一个文化交流的新策源地。

在2023年的最后一个月，我们带大家“回头看看”，看看这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

而他们说不定就会出现在我们的年末之约——第五届“书香迎新”Talkshow现场；他们身上凝聚的那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重要元素，也会落到艺术家的笔尖，在2024“福报万家”书法迎新行动现场，被一一书写。

我们以笔墨的文气与逸气，叙事送“福”，既是总结过去，也是抚慰人心。　

明媚晨光中，一辆红色小货车开进了中图网仓储中心的院子。司机打开车厢卸货，一箱箱书往仓库里运。

11月30日，距离9月8日中图网复工，过去了80来天。

今年夏天，中图网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全网关注，推出“加油包”、连续登上热搜。国庆节之前，加油包基本全部发货。眼下，清理后的仓库正在不断充实起来，每天都有货车不断运书来，平均每天入库超过两万册。仓库里约有40名工作人员，各自有分工，他们将书分类、上架，接到网上的买书订单后，在书架间取书、打包、发货。“年底了，有点忙。”中图网创始人黄平说，“增加营收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个等待打包的订单。

在一堆等待封口的快递盒中，我看到一位姓黄的顾客的订单，他买了《博物馆行星》《唐诗研究入门》《诗经异文辑考》《无证之罪》等8本，共68.1元。卖书是个薄利的行业，中图网还能给出很低的折扣价，靠的就是“尾货特色书店”的定位。

“我是做网站最早的一批人”

2023年对中图网是极不平凡的一年，在这一年的大起大落中，中图网也度过了自己的25岁生日。

1998年，北漂的湖南小伙黄平开发了一个网站，是中图网的前身。“我是做网站最早的一批人”，黄平踏准了互联网时代的脉搏，“当时想做中国版的亚马逊嘛。”一心想创业。

在电商兴起前夕，北京聚集大量图书资源，地方上没法比，有人到北京出差，很多人都会托他带书。黄平到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淘书，专挑《哈佛管理全集》这种大部头、难买到的，全国各地有人在网上表示想买，黄平就去邮局发货。

中图网25周年。

第一个月赚了几千块，30岁的黄平辞职了，开启了卖书生涯。一年后，有合伙人上门投资了，在1999年最后一天，千禧年到来之际，合伙人拿出100万元，想把网站做大：招兵买马、升级网站。后来证明，他们过于乐观了，各项成本提高不少，销售额提升有限，一年就把钱烧光了。

黄平回到了实体书店，在高校集聚的海淀区学院路的邮电局二楼，他开了家邮局书店——之前常邮寄书，与邮局形成了良好关系，邮局给了他一块地方（后搬到7楼，改名七楼书店）。

还是去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一带淘书，一条条巷子，一座座旧房子，一个个地下室里，堆放着出版社尾货。书店只卖新书，退回的尾货价格便宜。黄平觉得，这里面很多书都不错，总会有人买吧！于是挑来运到书店，慢慢卖。如今那些巷子已经都找不到了。

从那时起，卖尾货图书成为中图网的定位。“不埋没一本好书，不错过一个爱书人”，这句初心，至今挂在黄平办公室墙上。

“就算八成新也有人要”

2003年之后，中国互联网经济快速发展起来，京东、当当的创业史中都有这一笔，这也是中图网的机会。

中图网当年差点也拿到融资，与黄平一起创业的妻子刘警慧说，其实本来已经谈好融资了，但亚马逊要进入中国的消息传来，投资方觉得没人能干得过电商巨头亚马逊，于是黄了。

2004年，亚马逊收购了雷军的卓越网，进入中国电商市场。在电商风起云涌的时代，中图网守住尾货图书的定位，做“小而美”，湖南人黄平喜欢用“陕甘宁根据地”自比。

中图网上，畅销榜排名靠前的几本。丰子恺、刘慈欣、当年明月和毛姆的作品。

其实也尝试过卖畅销书，刘警慧说，比如2011年中信出版社《乔布斯传》一时风靡，中图网也进了一点，但跟卖畅销书的网站、书店相比，销量不理想。但有些好书、稀有书，就算八成新也有人要。

20年过去，亚马逊黯然退出中国。沉舟侧畔，中图网依然守在“陕甘宁根据地”，以卖尾货图书为主。比如开头提到顾客下单的《唐诗研究入门》，大学者周勋初的书，是2008年出版的。最近收了一批《耶路撒冷三千年》，浦睿文化2019年推出的增订版，“中图网上抢手得不得了！”刘警慧说。

仓库里新到的莫言的文学名著《生死疲劳》。

在仓库中，我还看到新运到的莫言《生死疲劳》，约百余本，码在地上一米多高，2022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最新版。

在黄平看来，好书总是会有人看的。书店卖不完、下架的尾货，中图网暂时收起来，等待需要它的读者，这个等待的过程也许几天、也许几年。

“这不地道”

11月30日一早，黄平和刘警慧赶去涿州，途径小区附近一处工地，刘警慧发现自己充值的一家健身房已夷为平地。搬迁之前，没通知自己，她感叹一声，“这样做生意不地道”。

想起2016年，中图网告别学院路七楼书店，准备搬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附近。走之前，那些读者“能联系的都联系了”。走之后又留下一块小黑板，与来淘书的读者告别。

来自读者“勺子”，2014年。

十几年里，七楼书店一度成为北京的淘书宝地，读者“勺子”回忆说“部分旧书论斤卖”，可谓“书店中的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直到如今，还有读者念念不忘，说起淘书往事，想着书店还会不会再开起来。

“旧书论斤卖”，指的是“淘书节”。书店还在二楼时，有一年，黄平从美国淘到一批原版书，引起了读者的追捧，几个集装箱的书很快销售一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做淘书节，很多媒体都报道过”，每年春秋两季。

2013年《中国文化报》报道：“举办淘书节的时候都是人满为患，许多书18元一斤出售。”除了便宜，吸引大家的另一特色是原版书，有一年做了一个儿童书专场，很多原版童书绘本，“简直了，”爸爸妈妈们疯狂来问，“一天卖五吨书”。

新京报2012年4月7日书评周刊《店不在高，有书则名》提到：以中图网“七楼书店”的开业为契机，晒便宜，晒好书，成了书友之间最流行的一种交流。看着不同行业不同需求的书友们热情晒出各自淘得的好书，人们对阅读、对书店，都会生出一种新的信心。当然，这信心首先得建立在好书和便宜两个关键词上面。

从七楼书店、到丰台、再到河北涿州，中图网仓库几次搬迁，“淘书节”是一直不断的传统。来的读者中，还有不少文化名人，如马伯庸、阿乙、刘天池、张腾岳、河森堡、水千丞、蘸盐……

有的是作为读者来的，黄平根本不知道，比如水千丞。后来坐在黄平的办公室里谈起来，黄平才知道她曾来这淘书。马伯庸去过好多次，每次来只淘几本，顺带与粉丝见面、签名，黄平很感动，他知道马伯庸现在不常住北京，出差来一趟时间很紧，从北京拐到涿州来，其实是帮自己。

今年春天，马伯庸带着新书《大医》来涿州，举行了“中图网库房签售会”。

河北电视台公共频道报道，马伯庸在中图网仓储中心参加活动。

“淘书节”是中图网与读者建立直接联系的一种方式。在黄平夫妇心里，对读者要地道、对书也要地道，“地道”是基本的道理。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漫游

黄平办公室的书桌、书架上有不少书，来他办公室的客人都可以挑一本带走。我问他，中图网的黄金时代是什么时候？

如果有的话，黄平说，也许曾经那些稍微好一点的时刻，就是我们的黄金时代。“加油包”、社会各界的帮助挽救了“中图网”，但如何活下去，依然是黄平每天在思考的问题：增加收入、减少成本。凡事都要先考虑成本，比如一个快递盒的成本，反复精打细算。

中图网仓储中心。

2021年，中图网的销售额有不少增长，那一年，黄平接手了一度停更的“燕京书评”。黄平一直就想办个书评杂志，与卖书一样，也是服务爱知识的人。相当于在陕甘宁根据地之外，再开辟湘鄂西根据地。商务印书馆等出版机构、书商也都曾办过杂志，黄平觉得这样一个有口皆碑的书评品牌做不下去很可惜。但仅仅一年后，中图网自顾不暇，不得不放弃，“从商业角度，自己有点异想天开了。”在图书行业薄利润的当下，这样的事不适合自己这样的人去做。

20多年前，做网站、做图书电商，黄平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今年，中图网入场直播带货，黄平觉得应该尝试新方式，随着时代变化，用新的方式与读者建立联系。目前资金有限，组建全新直播团队的压力很大，他尝试在现有员工中培养孵化。

今年春天“淘书节”留下的海报。

但总体来说，黄平觉得，图书还是一个不错的行业。一是图书行业利润还是有的；二是各级政府给予支持，公共图书馆、农家书屋的采购客观上创造了一些图书需求；三是“社会上对我们还另眼相看，读者喜欢书，爱屋及乌，对我们也倾注情感，关键时刻会那样纷纷伸出援手。”黄平觉得挺幸运的。

明年春天，在世界读书日和五一假期前后，中图网还会继续办“淘书会”，让读者来书库淘书，继续中图网第26年的故事，“我们期待这里再次因读者而热闹的日子。”

中图网“加油包”。

今年夏天购买“加油包”的读者，后来收到的书中，都附了一张海报，标题是：

“1998-2023：

25年，再出发

水去山长，期待相逢。”

午后的阳光下，黄平点一支烟，回想起20年前，在学院路书店的日子。当年，靠着周边高校师生和北京书友的热情，黄平和五六个小伙伴轮流淘书、守摊，那时他们很年轻，“几个人在一块干呗，想办法继续做下去。”

【延伸阅读】

我的采访过去20多天后——

12月23日，由中共浙江省委宣传部指导、潮新闻主办的“文化大美　书香迎新”跨年文化TALK　SHOW拉开帷幕。在浙江图书馆之江馆文澜剧场，作为嘉宾，黄平参加了本次活动，在台上他分享了中图网25年，自己的初心与梦想。

以下是黄平的部分演说内容。

我是中图网创始人黄平。

中图网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网上售书平台，创办于1998年，以相对低廉的价格，销售经过精选的、过去2年到20年出版的图书尾货为主要特色。

“我的心略大约整个宇宙”，是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葡萄牙文学家）的诗句，我们同事将它改了一个词，做成了“我的书袋略大于整个宇宙”的帆布包，受到很多书友的喜爱。我觉得这句话很贴合爱书人，很多书业同行的梦想。

做中图网之前，我算是个爱读书的人。每一个爱书人都有开一家书店的梦想，想要以书会友，想要那种躺在书堆里工作的感觉。特别是看到中国人均阅读量，跟以色列等国相比差别很大的时候，那个开书店的梦，那种感觉就特别强烈。

互联网大潮到来时，我还年轻，自认为在熟悉书人中，我是比较熟悉互联网的；在熟悉互联网的人中，我是比较熟悉书的。我想，做一家网上书店，舍我其谁啊！于是我辞职了，做起了中图网。

中图网1998年上线。2004年，我们有了自己的仓库。2011年的时候，“淘书团”频道诞生了——精选图书尾货、包邮团购，每天10点上新。这是中图网最受读者关注的频道，不少老书友会每天10点蹲点“打卡”。

淘书团

2014年，我们的“七楼书店”淘书会活动，排队买书持续了1个多月，一直排到地铁口。2016年的时候，我们首次在北京丰台库房举办了仓库淘书会。2018年，手机版上线，库房搬到河北涿州。2021年，我们精心策划的各种主题的“423阅读盲盒”出圈，销量近10万。2022年，“中图网”小程序上线2023年，我们首次邀请众多出版品牌，到中图网仓库开图书市集，接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将近5000名读者来仓库淘书。

25年来，公司也经历了裁员、库房缩减、实体书店关闭、网站崩溃等很多的事情。未来也还有很大的困难需要努力去面对，需要重建中图网的核心竞争力，需要在短视频和直播销售图书方面寻求突破。不论如何，我们会坚持走下去。

前段时间，潮新闻的宋浩老师问我：25年来，哪些年是中图网的黄金年代。我真回答不上来，我觉得一直都在求生存的路上，一直在屡败屡战。但整个过程中，我其实收获了很多快乐。

第一份快乐，来自于工作和爱好的统一。每当我淘到一本被埋没的好书，我就特别兴奋，特别快乐。比如三联书店版金庸的《天龙八部》、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维特根斯坦全集》《海涅全集》，浙江古籍的《吕祖谦全集》《刘宗周全集》等等，都是尾货中淘到的。

中图网书友群里曾经有个话题：你（在中图网）淘到哪本书让你梦里都会笑醒？他们聊到的每一本书，都会带给我一份快乐。前不久，我去合作伙伴的库房淘书，低价淘到了《24个比利》和《比利战争》这两本好书。那天我衣服穿少了，结果回来躺了一个星期。这个后果看起来好像很惨，其实不是，有点像你去滑雪，虽然又冷又累，你觉得是享受。

我也经常看到一些书友的留言。有书友留言说：“我要申请成为中图网精神员工，连续好几年每天（在中图网）打卡，比公司的打卡还积极。”有书友说：“每日十点钟，天天有惊喜，多好的陪伴！”还有书友说：“购物车里两三千的书等着我掏腰包，为了这个等待我要加油，升职加薪，好买书。”

著名作家马伯庸老师平时住上海，偶尔回北京，时间安排都很紧。他到我们库房去了几次了，每次花多半天功夫，到库房挑几本书，然后发微博。他在微博发过的书就很快就卖完了。我想，他就是专门去帮助我们的。所有这些支持与鼓励，都让我感觉很温暖、很快乐。

还有成功带来的快乐。有一本《中国古代地图集：城市地图》，是一本挺贵也挺小众的大部头书。那本书当时在特价书商的仓库，积压挺长时间了，中图网淘书团推荐了它，仅仅3个多小时就被书友们抢光了。之后还有人托朋友私下找我，看还有没有机会能买到。

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的《狄更斯文集》，19册精装一整箱，当时有2000多套。我们从一个合作伙伴那里，现款全部包下来。当时觉得压力很大很大，结果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一年就卖完了。类似这样的成功事带给我很多快乐。

我们书业是得到各方面特别支持的。政府给予书业免增值税；有些地方对书店给予房租、活动方面的补贴；媒体对咱们书业也有更多的关注——包括咱们今天的活动，就是政府和媒体一起在支持咱们书业；爱书人更是给了书业超出一般商业的关爱。可以说，完全得益于各方面的支持、关爱与包容，中图网才走到今天。

在此2024年即将到来的时刻，祝愿所有书友、祝福所有书业同行，新的一年健康快乐，事业兴旺！谢谢大家！

书法“使命” 宋涛 书

马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