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APP
    扫描二维码
    下载潮新闻客户端
    读报

    晚潮|针灸,杭城顶级楼百层

    ——纪念楼百层先生诞辰110周年

    潮新闻 田渭法2023-11-27 08:03全网传播量5732
    00:00
    00:00

    1987年编修卫生志时,我随史志办同志去省委党校专题学习一周,返回时参加讨论,决定去杭州查阅、走访3处。一是医大档案室,二是走访老革命杨光、杨水镜夫妇,三是拜访针灸大师、诸暨中医院名誉院长楼百层先生。

    当时我没见过楼百层先生。只知道他是王家井镇(现为暨南街道)人,但听浙江日报卫生记者、编辑陈森老师介绍过“针灸,杭城顶层级是百层”,他举例侃侃而谈,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针灸大师的形象!

    叩门而入,他执笔翻书正在写论文。“楼老,我是诸暨的……”听声一辨,他“噢”地紧握住我的手,“同乡人,同乡人!”他七十四岁高 龄,精神很好,站立行走时,高魁的身架和健朗的步子几乎可以从年龄中减去十岁。

    楼老早年毕业于浙江中医专门学校。1933年,他返回家乡设所看病,名传乡县,他会针灸、推拿,也会切脉处方,技术精湛,医德感人。 在农村蹲了13年,于1946年“闯”入杭城。“流浪”行医中,他以中医中药救治了华兴旅馆经理的儿子,从此他在这位同乡人的帮助下在旅馆挂出了“牌子”。战祸不断的旧社会,他终于以医德和医技两处之长在杭城站住了脚跟,不简单啊!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把这位名中医调至 浙江省中医研究所担任针灸室主任和研究员。几十年如一日,他“咬定青山”,为我国的中医和针灸事业做出了贡献。

    楼老对中医针灸理论颇有研究。他的卧室,既是书房,又是写作、工作室。从唐诗到辞海、辞源,从王甫谧的《针灸甲乙经》到自己撰写的著作,整整三大橱、几大箱,真有点“汗牛充栋”的味道。理论是实践的基础。他扎针,与别人不同,同一个穴位,同一根银针,经他一扎,一捻,患者的伤处立即灼热,症状即刻缓解。我问他是否有秘密,他淡 然一笑,答道:“只是对穴准些,手功足些吧。”针灸能够止痛,这几乎人人皆知。可楼老还会用“指麻”呢。老陈介绍,有一次,有一位拔牙的病人打不来麻药,牙医向楼老求援,但此时楼老身边恰又没有银针。他沉思一想,腾出双手,对准病人的“千合”穴,紧紧地钳住,病人动完手术,竟没有一点痛苦和呻吟,这一“神功”一时被中医界传为美谈,也把我这个所谓内行投在云里雾里,我禁不住叫道,“怪了,怪了!“

    俗话说:铁打须得本身硬,梅花香自苦寒来。纵观他的学习经历却是倍尝艰辛。

    他生长在浙江省诸暨县的一个中农家庭,父亲节衣缩食,一心想把他培养成受人尊敬的医生。作为农家子弟的他,目睹当时乡村缺医少药的状况,也有志于除疾济人,遂于一九三〇年秋考入五年制的“浙江中医专门学校”,时虚龄十八岁。

    当时学校设有生理、解剖、医史、卫生、病理、诊断、药物、方剂、伤寒、内科、妇科、幼科、外科、针灸、推拿以及医学通论、国文、书法等课程。前二年为预科,专攻基础理论,后三年为正科,学习临床诸科。由于当时的风气认为中医“不科学”,加上生理课中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和病理课中的“阴阳五行”等理论,常使初学者感到飘渺玄虚,难以领会,因此新生入校时每班有六、七十人,但是一、二学期后,自动退学者多达半数以上。他秉受严命,来自农村,深知读书不易,故不论能否理解,惟兢兢业业,概予“死背硬记”。除了抓紧晚自修外,并于每日拂晓在暗淡的路灯下苦读。每日中、晚餐后半小时内,又坚持习练《行书备要》。由于勤奋,在以基础理论为主的二年预科期终考试(四个学期)中,他均取得第一名。根据当时校章规定得以免缴学费,这对他是个很大的鼓励。

    进入三年级后,就以临床课程为主。上午授课,下午到施医局实习。三年级学生以抄方为主,四、五年级则为学生诊病,老师改方。这些老师由当地名医轮流担任,亦称学校实习老师,由于医务繁忙,故大多不兼讲课,最多上几次“处方实习课”。学生将老师列出的病例按性别、年龄、起病经过、症状、脉象、舌苔,抄录在“处方实习簿”上,然后答述理、法、方、药,交老师批阅。他由于基础课程掌握得较扎实,所以在临床课程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在三年正科时间里,当时的教务主任徐究仁老师对他的教益和启发颇大。他也来自农村,深知农村缺医少药的情况,常勉励他在假期中大胆给病人治疗,在实践中提高本领。但应恪守一条,即无论所治之病熟悉与否,应做到事后翻书,这样不仅容易记牢,不会出事故,且提高也快。于是,他在三年级的寒假期间就开始给人治病,记得当时以《加批时病论》为主要查阅书籍,疗效亦不错。徐老师的教诲使他终生难忘,而经常查阅各种书籍,成了他治学的一贯学风。

    在施医局的实习中,目睹针灸老师的治疗效果非常显著,不仅对扭伤、疼痛之症常能收到立竿见影之效,而且对很多慢性杂病的疗效亦使人惊奇。这引起了他的仰慕,同时又读到了“汤药攻其内,针石攻其外,则病无所逃也”的古训,从而激发了他学习针灸的热情。

    在进入五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时,他将学习重点移到了针灸上。当时全校仅一名针灸老师曾广义。曾广义陕西人,祖上是太医院的御医。他临诊取穴不多,对针刺手法的运用十分讲究,尤对针感的放射传导能掌握主动,大有华佗那样:“若当针,亦不过一、二处。下针言,当引某许;若至语人,病者言已到,应便拔针,病亦行差。”但是,这位老师的针刺手法不肯轻易传授,仅叫他在棉团上捻针习练指力。对此,他领会是打好基础,因而除在棉球上操练外,并利用走路、说话等时间,以火柴、牙笺等在指上捻运。天长日久,指头捻动就灵活多了。正好那时承淡盦先生的《中国针灸治疗学》初版问世,内有经穴部位照片,他如获至宝,废寝忘食地先把全部经穴尺寸歌读熟,然后拿着书本将病人身上所取经穴与照片逐个对照,并把病人的症状、扎针经穴及其深度、针感放射途径、病情转变等全部记录下来。这样经过一段时间,他已大体掌握了他的取穴规律,但曾老师仍不让他在病人身上扎针。有一次,一个曲池穴留针病人诉针下感应消失了,而曾老师正在给另一位患者施针,楼百层就仿他的运针手法去捻动了一下,病人即说:“有了,有了!”当时楼百层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经过这一次尝试,以后凡留针的病人,他就主动去捻运了。此外,楼百层也经常在自己和同学们身上试针,扎得多了,捻起来也就灵活。虽然在施医局内曾老师还不肯完全放手,但校内老师和同学中如有疼痛等病,都会主动找楼百层扎针。同时,楼百层也替校外同乡扎,展转介绍,每天都有他锻炼的机会。

    到学期即将结束时,曾老师忽然对他很热情,并给他一包针,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留作纪念。你的技术已学得差不多了,我同意你挂‘曾广义夫子授’的牌子行医,以后有什么事可找我。”这使楼百层感到十分意外,增强了他学习针灸的信心,而且更感需要勤奋钻研。

    一九三五年春楼百层在浙江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即行医于故乡诸暨。由于当时医界轻视针灸医生,嗤之为江湖郎中,加上农村经济破产,一般慢性病登门求医者寥若晨星,凡接触者多系时令感症。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以内科为主。他重点研读了《温热经纬》《温病条辨》《广温病论》《叶天士医案》和《伤寒指掌》诸书,其中尤以吴坤安的《伤寒指掌》论述精辟,颇切实用。如内附“察舌辨症法”,即为卓识之撰,对辨证用药确具指导意义。至于《伤寒论》白文,虽在医校毕业时已能背诵,但由于对六经传变之说,历代注家众说纷纭,见解不一,使他无所适从而尚难运用于临床。后遇一“气喘汗出,身有微热”的患儿,使他想起了《伤寒论》中的“汗出而喘,无大热者,可与麻杏石甘汤”的条文,即予一剂,次日病情向愈。这使他悟出“读书千遍,其义自见”的真正含义,从而对伤寒方的应用也产生了一个飞跃,即不必拘泥于条文中的“一日、二日、七日”及“循经传、越经传”等虚设之词,只要从病证的实际出发,按原文的精神实质,即可灵活地予相应方剂治之。

    当时,他虽以内科为主,但仍不忘针灸。这是受到了《伤寒论》“太阳病,头痛至七日以上自愈者,以行其经尽故也;若欲作再经者,针足阳明,使经不传则愈”以及“太阳病,初服桂枝汤,反烦不解者,先刺风池、风府,却与桂枝汤则愈”等有关针灸的条文影响。《针灸大成》是他重点学习之书,对其中的各家歌赋,如“百症赋”“标幽赋”“金针赋”等尤注意熟读,使临证取穴有据。在自学钻研过程中,他深感“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但当时所处乡村,并无针灸同道,故每逢农村集市遇有扎针卖膏药的场合,他都要围着看个究竟,留心他们的针刺操作。记得有一次目睹针刺睛明穴,其深度竟达一寸以上,使他大为震惊。考古代文献记载仅针一、二分深度,在医校时,曾老师亦只针此深度。深达一寸以上者却从未见过。为此,他主动与他们结交。时间长了,在他们那里获得了许多朴实有用的知识,而这在文献上却是无法得到的。如对一些穴位,历代医籍虽记有“禁针”“禁灸”,却互有出入,常使初学者无所适从。但在民间医者眼里看得很简单,如认为“背薄如纸”,故凡取用背部穴位须沿皮斜刺,不能直刺;又谓“避开筋脉,就是穴道”,筋脉系指肌腱血管等。虽然这些认识今天看来不足为奇,但当时对他的启发颇大。

    一九四七年夏,他离开了故乡诸暨,迁杭州开业。开始的两年,由于在家乡行医时以内科著称,而杭城离诸暨并不遥远,同乡较多,故就诊者仍以内科为多。至一九四九年杭州解放,人民政府十分重视和推广针灸疗法,使他消除了专攻针灸会被人视作江湖郎中的顾虑,同时登门求针者亦日益增多,于是他将全部精力倾注到一直热衷的针灸学科上。当时他的诊所设在杭州最有名望的广济医院(现浙江医大附属二院)对面,可谓是“饭店门口摆粥摊”,凡经该医院治疗未能获效或不愿手术治疗的患者,常会抱着一线希望来他处试行针灸治疗。那是业务渐趋繁忙的时期,也是他在理论联系实践中努力探索,增进知识的时期。在针灸医疗实践的反复磨砺中,一些原建议手术摘除的甲状腺腺瘤患者,经针治后腺瘤缩小获愈;一些医院难奏速效的腰腿扭伤患者,经针灸治疗后常能奏“抬进来,走出去”之效。于是病人与日猛增,户限为穿,病种也日趋扩大。

    随着针灸业务的开展,省、市卫生厅、局及医院相继聘他为“省立杭州疗养院”“中心门诊部”“浙江医院”“省立杭州医院”等单位的特约(针灸)医师,还经常邀他会诊。这样他接触的病种就更多了,针灸的治疗范围也扩大到了内科各个系统的疾病。

    曾有一例齿龈出血患者,长期服用维生素C、K等无效,经他针刺合谷十次后,霍然而愈。此外,曾遇一例血吸虫繁衍地区的农民,肝肿大至脐旁,一日突然剧痛,请他针治。当时他还是首次见到这种肝脏剧痛病人,遂按《通玄指要赋》中“胁下肋痛者,刺阳陵而即止”和《标幽赋》中“胸满腹痛针内关”等记载,选取右侧阳陵泉与内关穴,进针得气后,痛即缓解,留针十分钟后,得以恢复。

    在前人针灸歌赋的基础上,结合自己多年的临床体会,他自撰了“治疗总穴歌”。

    面口合谷收,曲池配穴优;如遇头痛时,风池效可奏。胸胁内关谋,可向外关透。肚腹三里求,上腹中脘搜,下腹加关元,天枢治脐周。腰背委中求,殷门亦可收,陀脊按部加,斜向脊柱透;下腰大肠俞,上腰肾俞揉。上肢取曲池,合谷肩髃施;下肢阳陵泉,环跳绝骨刺;周身节骱病,疼痛取阿是,避开大血管,胸背禁深刺。

    作为教授级的名中医,楼老十分关心祖国的中医事业。在研究所,他带领学生,指导留学生,马不停蹄撰写论文、著作。1986年五月去澳大利亚讲学近两月。杭州某厂根据楼百层“子午流注”理论,制造出价值一千元的取穴仪,轰动一时。

    然而,中医事业也受到了一些冲击。有段时间,他中医学院毕业的儿子居然放弃专业,改行当了西医,“后院起火”,使老人十分恼火。他把儿子教训一顿,还立下家规,并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当前的重西轻中倾向,应予以纠正。

    那年楼老送我《名老中医之路》《浙江中医专门学校校刊》和他出访澳大利亚讲学的一张照片,我离开他家时,他一直送到门口。

    1985年1月,诸暨县中医院建成开诊,聘请楼百层先生为名誉院长。

    1992年,一代针灸大家楼百层在杭州逝世,享年79岁。

    今年是楼百层先生诞生110周年,我作为故乡一位文史作者,深深缅怀这位中医界的针灸大师!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