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任天(1908-1984),浙江诸暨人,现代杰出中国画家,通会诗书画印,尤于浙派山水、草书、印刻造诣精深。生前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浙江省文史馆馆员。
一
今年是余任天诞辰115周年。
这样一位不在体制,却在诗书画印四方面卓有成就的艺术家。生前寂寞,身后不应寂寞。余任天是值得纪念的,不仅因为他的人格魅力、艺术高度,而且对后来者以足够的启示。
中国画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自元代文人画兴起后,以诗书画(印)通会为文人画成熟的标志,这条画脉在近现代依然延续着。真正的诗书画印通会不是一般的“四能”,而是皆可独立成家,与各门专家相较略不逊色。回望二十世纪百年,能这样真正通会者甚少(诗书画通会者不少,印则多为代刻,当行者少),余任天是其中的真正通会者之一。
二
诗书画印诗为首,一切向上一层的艺术皆关乎诗,读余任天的艺术不可不读他的诗。作为画家中的诗人,余先生一生作诗两千多首,尤以题画论艺诗为佳, 在现代中国画题画诗中别树一帜。余诗宗唐入宋,亦参乡前辈王冕、杨维桢、陈洪绶,抑或取径历代题画诗,善学善化,并不深拘一人一家。所作诗风清正、平易、晓畅,甚少用典。擅七绝,好以口语入诗,虽时有失粘出律,但句不害意,并未影响其整体的境格。
诗是余任天的心灵诉求,语言的诗较之形象的画更能见人。山水花鸟、生活状态、亲情友情、书意画理皆借诗予以感发,其中的山水诗、论艺诗尤值得留意。如题西湖山水的:“春入西湖好,氤氲万象涵。东风大手笔,红绿一齐酣。”西湖之山山水水已了然于心,抓住典型的、适合自己表现的桃红、柳绿、镜水,一泄胸中块垒。题雁荡山的:“蓬蓬云气出,吃没观音峰。只余眼前地,一我一株松。”以口语入诗,说的是雁荡山,未尝不是写自己。又如:笔须生动墨须浓,黑白精神孺子童。画地三分一分画,一分题字一分空。”揭示了笔墨、题字、空白三者的关系。将久经实践积淀的中国画经验、识见托之于诗,不说教,不枯索,有理趣在焉。
书法对于中国画家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中国画家吸纳、追求书法大抵有三个层面:一是题画,使字与画谐调;二是以书入画,增添笔墨的丰富性和写的意味;三是跳出画面独立成书。余任天一生浸淫书法,书之所求既在画内,更在画外。早年筑基颜字,打下宽博平正的底子。中岁用心汉隶,又好陈洪绶。五十岁后致力于草书,由怀素、黄山谷、祝枝山的草书临习中悟得笔法;从自藏的大量碑帖中拓宽视野;又从田径赛、篮球赛、越剧唱腔中借鉴营养,写出了自己的独立风格。
草书乃书中蜀道,其技与道的难度非一般所能达到。余任天的草书格高势大,有苍浑空明的境界。观其晚年作草,可留意处:一是精熟(包括字法、笔法)。对古代草书大家的临习、解读是一方面;长期的实战训练是另一方面。晚年时常在一张连接起来的狭长宣纸上练习书写,墨写完了用水写。写到后来,纸上墨水斑驳,字迹难分;二是笔线的浑朴。含刚健于婀娜,在沉着、收放中见出生辣、金石之气。我曾以“倔强勾践,妩媚西施”八字概观余任天晚期山水,移至作草书观不亦可乎?三是讲求空白亮堂。空明之境为草书的哲学境界。余先生胸襟旷达,处世淡泊,又通会诗书画印的虚实之趣,流溢于笔端,便有字内、字外、行间以至全幅的空白匠心—透气、敞亮,想见天地自然之远阔。
“草圣一峰又一峰,至今谁是出群雄?会心不到颠狂处,退笔成山未是工。”这是余任天的一首论书诗,有自信中的深意在焉。略观二十世纪百年书法史,草书之大之胜者寥寥。论者提到的,也就于右任、林散之等几位,却少有人论及余任天的草书地位、成就。何也?一是名声受众不够大;二是识者、研究者不多;三是书名为画名所掩。惜哉!
余任天 岳飞诗 136x69cm 1982
余任天以山水画名世,亦兼作人物、花鸟。早年倾心人物画,胎息费小楼、任伯年、陈老莲,创作过不少历史题材、现实题材之作。中年转向山水画后,人物画化为山水中之点景人物,寥寥数笔,形姿生动,且饶时代、生活气息。花鸟则伴随一生,得笔于山水、书法,出手大方,较之花鸟画家另有一番味道。四十岁后致力于山水画创作。虽一生未出浙,却对浙江山水了然于心,曾到雁荡山、天台山、四明山、富春江等地写生。久居杭州,于西湖尤为捻熟,所作也多。以桃红、柳绿、烟水、游艇为标配,笔头放肆,墨气氤氲,春色荡漾,为西湖画开一新境。
余一生所作山水,以曾悬挂于北京人民大会堂浙江厅的大幅《富春江严陵濑钓台》(现藏浙江博物馆)影响最大。但见山骨峥嵘,远帆点点,钓台宛然,深秀中不乏雄健,允为其中年佳作。而真正成熟风格,应是晚年如《万山润春雨》、《写陈毅〈青松〉诗意》、《山水册页十二开》(陈冰旧藏)、《思源图》这样的力作。
余任天 富春江严陵濑钓台 133x274cm 1960
余任天之山水取法,于王石谷用力最多,亦好石涛、八大、程青溪,兼及马夏。他一生的山水志业是传统浙派的现代拓展(余先生对传统浙派有他自己的理解)。曾刻“浙派画人”印以自况,有诗曰:“下笔老来生硬甚,却成浙派末流人。”“末流人”是自谦,认自己为浙派倒是真的,“生硬”则是其对浙派特征的概括。以浙人之笔,承浙派余绪,写浙江之山。读其晚年山水,笔墨上,大处着眼,注重用水,常得烟雨空濛之妙。最值得称道的是草书入画。主观上,以草书入山水是余任天整体艺术理念的自觉,曾言:“善画者应精熟草书,始得生动之妙。”亦见于吟句:“老来笔墨全无法,半是草书半是诗。”客观上,目疾视微,无奈而用心草书,亦正合画中大处落墨,不拘小节而运用草书。六十岁左右的探索已见成效,所作与中年之写实山水拉开距离。七十岁前后神遇而迹化,达到了草书入画的高度。笔致简约、奔放、圆转,这在其山石、群树、飞瀑中显而易见。如果说传统浙派山水多的是刚硬、狂肆,余任天则借草书之助,于刚健中见灵动,为传统浙派山水开一新境。
余任天 万山润春雨 176x96cm 1982
余任天早岁学刻印的动因,是画上用印不想 借手、求助于人。在后来的印刻生涯中,用心最多,也就四十岁以后至六十岁之前近二十年时间。五十九岁因目力衰微基本停刻,有“天伤余”之叹。早年曾照着诸暨印家钟石帆的《漱石轩印谱》学过一段时间,后自悟自刻,间亦涉猎汉印、西泠八家。四十岁前后方转益多师,曾有缘与永康应均相识,颇受其“我字写自己的,图章也刻自己”的影响;又拜邓散木为师,所刻印蜕多通过沪杭两地书信往返,得其指授、评点。四十五岁以后,不满足于刻得相当规模的汉印、铁线篆,尝试以古隶斜笔入印,印风为之一变。自谓“斜笔用得好,实有石破天惊之妙,令我对之欣然终日”。于古人避讳的斜笔,反而刻意经营,匠心自用,别有妙悟。布局上,引入山水画、草书的空白观,方寸之内,泼朱惜朱,时见天逼地阔,疏马密风,生意叠出;气格上,单刀直入,执刀如笔,与吴昌硕、齐白石声气相通,也契合他的诸暨人直硬性情,沉着又痛快。曾为潘天寿刻过三十余方印章,其中的“知白守黑”、“强其骨”、“一味霸悍”为上述印风的写照,另有“日有熹”、“积健为雄”、“心潮逐浪高”亦为佳制。
正所谓刀法即活法,活法即道法,读天庐印,信然。
余任天 积健为雄 1951
不仅诗书画印,余任天在书画鉴赏和画论两方面的识见、修养也很可一说。
书画家不一定是鉴赏家,也须稍通书画鉴识之道,能专精自然更好。鉴赏者,养书画家之眼也。眼界上去了,手不得不高,决没有手高眼低的道理。余任天的鉴赏眼光多由实战中得来。居杭四十年,前期曾一度以鬻艺为生,中后期于鉴定甚为着力,所见、过手的书画碑帖不计其数,炼就了一双火眼精睛,他自信而不无幽默地称自己为书画鉴定的“高级法院”。
名画家程十发说:“经他(指余任天)过目,真伪立辨,很少有失眼和错落的时候。他晚年双目渐近失明,但他鉴别文物字画真伪时,比一般眼目清亮者更精确些。”可谓知者识者之言。寿崇德家属藏徐渭《芭蕉墨梅图》、寿崇德捐赠诸暨博物馆的陈洪绶《桐荫赏石图》、上海博物馆藏八大山人《空谷苍鹰图》、辽宁省博物馆藏高其佩指墨《麒麟送子图》、中国美院藏闵贞《八仙图》,皆由余任天让出,约略可见其收藏的眼界。
八大山人 空谷苍鹰图 186.6x88.5cm(余任天旧藏,现藏上海博物馆)
余任天是一位研究、思考型的画家,虽一生倾力于诗书画印的创作实践,并没有留下多少长篇大论的理论文章,我们所能见到的多是一些论艺诗、碑版题跋及画论画跋,却具真知灼见。余中年时代对乡贤陈洪绶关注有加,除临抚、研习陈老莲人物、书法外,从一九四八年开始,着手编写《陈洪绶年谱》,连续十多年补写、充实新材料不缀,惜后遇文革中断未完成。晚年的余任天,创作上进入成熟期,回首一生从艺轨迹,以为尚有可说道处。遂不顾眼疾,亟借放大镜与尺子,将思考、识见用毛笔或蘸水笔一页页摸索着写在十六开有光纸上,其中不满意的,至多改五六次才放心定稿,可见他对这部分艺论的看重(《余任天书画印谈》,西泠印社1991年出版)。余任天论艺,多自实践中悟会而来,能切中肯綮,语言质朴平白,不作无根游谈。如论画中之笔墨、空白、创新;论书与画的关系;论浙派及对黄宾虹、潘天寿艺术的理解等,读来令人心折,不啻现代艺坛一帖清凉散。
余任天书画印谈 西泠印社出版社 1991
三
艺术家生前身后,在名、实天平上的衡定,大抵有三种情况:一是生前身后名实相符,若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皆如是;二是生前名大于实,有太多的虚高成份,身后立不住,要不了多久便烟消云散;三是生前实大于名,在世时不显山露水,去后尘埃落定,其人其艺渐为人识,岁月愈久,愈昭显其光芒。余任天应属后者,生前名不出浙,几人识得余任天?身后人去魂在,其品操艺格直可瓣香当代,试择要说三点:
(一)、淡远、执着的文化心态
文化心态直接影响个人、时代的文化进取。
“立身唯直,处世唯诚,待人唯信”、“甘淡泊,耐寂寞,守清贫”是余任天的人生态度,亦是其数十年从艺心境的写照。沧桑人间,大道而行,宠辱不惊,取舍由我。于声名,素而不争,画画便是画画,心无旁骛;于艺术,上下求索。笔写秃、砚磨穿、目近瞽而艺志不移。临终前数日,躺在医院病床上,犹以指画空,想着回家作字写画。
(二)、生生不息的创新自觉
这样一位从传统年代过来的艺术家,却开明通达,不因循守旧,一生都在思考并践行何为创新、怎样创新的问题。“创新者,自己的风格也。”“补造化所未备,为古今人所未到处,方是独创。”“作画要有三新,即形象新、意境新、笔墨新。”有诗曰:“但依陈法总无益,艺事还须自主张。”“只宜青绿从天泼,不用披麻斧劈皴。”语简意蕴,别有洞见。观余先生所作,或旧瓶新酒,或匠心自用,或戛戛独造。他的融哲理于吟趣的诗;圆劲空明的草书;对浙派山水的现代拓展;印刻中古隶斜笔的运用,不由想到苏东坡的名句:“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三)、融个人风格于地域、民族、时代风格之中
风格即人;风格是水到渠成之事,非刻意可求;建立在传统、时代文化坐标上的个人风格,愈鲜明,愈有可持续的价值和生命力。余任天诗书画印中呈现出来的各各独立风格,绝非一朝一夕之妙手偶得,乃是其数十年涵泳浙江人文水土,会心吾国传统文脉,又融入个人品性、志趣、艺术语言等渐修而成。他的山水画接续传统浙派画脉,主写浙江山水,透露的是以笔墨为内核的综合实力、与时代相融的生生活力,并最终形成晚年的成熟风格:笔墨浑朴、诗性写意、正大气象。
(作者为浙江省委党校教授、浙江省余任天艺术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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