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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钱塘江丨与自然亲和 为万物命名

    潮新闻 吴晓2023-11-03 12:45全网传播量2.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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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说:“诗是存在的思。”此语对诗的定义颇具意味。诗既是“思”,又是“存在的思”,这“存在”应是感性的、具象的;“存在的思”即凭借意象进行构想,既有诗的美感,又有思考的深度,这才是诗。这就较确切地指出了诗的基本特性,符合诗的本义。曹苇舫的诗集名为《时光物语与思》,从这一书名就可以看出诗人对“思”的看重及对诗学的追求。

    全书分“春的弧度”“光影次序”“潜行无言”“经纬集 结”“时间拼图”“界限无痕”“妈咪的脊背”“日子的朗读”“不留脚印的路”“在最远的地方看自己”等十辑,诗人以敏捷的感觉、奇特的想象、鲜活的语言,运用象征隐喻、以动衬静、虚实结合等手法,表达自己的美好心声、所思所虑。诗是最关注人与世界关系的文学样式,诗人以我化物,以物观我,以清新独特的方式感觉大自然,透视万事万物,融入对生命的感悟, 呈现了系列新颖的审美意象与意境,创造了天地无限、岁月无痕、色彩斑斓、万物灵动的大千世界,给读者以美的感受和睿智的启悟。诗人借助这些丰美意象,把“思”融入诗所表达的方方面面。

    诗人的笔下,世界生机不息,时空变幻莫测,物物相生,物我交融,千姿百态。细读诗集作品,以下几方面显示出作品的特色和诗人的探索。

    首先,诗人与自然万物极为亲和,她热爱自然,赞颂自然,与自然不分彼此。翻开诗集,这种亲和感扑面而来。所谓亲和,就是亲近融和,无间无碍。诗人的这种亲和力,是面向世间万 物的,面向所有的自然物、生命体。所见的一切,一座山、一 条河、一棵树、一朵花,甚至一片叶、一粒沙都使她感到亲切, 在内心升起喜悦、美好的情愫,然后去亲近它,观察它,触摸它,与它对视对话,在它身上寄托情感、寄寓意义。诗人爱默 生说:“诗人都是说话的人、命名的人,他代表美。”“命名”就 是给事物以意义,同时给人以美感。诗人正是这样做的。

    例如《我的裙子真漂亮》一诗写道:“我们都是跳芭蕾舞的 精灵 / 两条细长的腿在水里 / 天鹅一样起舞 // 芭蕾的脚尖探进 泥土 / 生长出洁白的舞蹈鞋 / 我粉红色的裙子 / 延伸到粉色胸衣 // 再慢慢地挺出鹅黄的颈 / 最后定格为 /向天而歌的 / 高贵 的莲。”诗写的是莲,莲本身就美,诗中把莲比拟为芭蕾舞演员,人格化了,显得更为高贵优美。

    与世界亲和,物我无碍,没有隔阂,相互平等,把自然当作自我,把万物当作一己,把自然物当作生命体来尊重,将人格加于其上,使之更具活力,更具人情;与此同时,又把自己 当作大自然的一员,与之共情,同享喜悦,共担悲苦,自我也感受到了欢愉与快乐。这样做的结果是,自然物的本体性得以回归与显现,它们不再是沉默无言的纯客体了。这是极高意义上的回归与返真。

    亲和力,也是生命化写作。《绿还可以这样》一诗写道:“绿得单纯 /没有依傍 / 没有边际 // 绿就应该这样 / 疯狂,静谧, 温柔,张扬,细腻,粗犷 // 在月光下轻歌曼舞 / 在夕阳下思考 /在风中飞灵 / 在整个蓝天绽放 // 你不仅高雅、宁静 / 还特有个性 / 让风现出原形 / 在不同的物境中活出舞动的绿 / 呐喊的绿 ”。大自然的“ 绿 ”,被赋予个性 : 疯狂 、温柔 、张扬 、粗犷,能歌善舞会思考。

    自然的人格化,可以产生奇特的艺术表现效果。例如《听春》:“桃花被杏花洁白的私密话 / 羞红了脸 / 鸟儿听到了// 所有生灵的求爱 / 鸟儿都听呆了”。又如《冰来过花知道》:“冰来过 / 人不知道 / 橘不知道 / 睡去的花知道”。自然界的桃花杏花橘树鸟儿,竟是这样亲密无间!

    本诗集关注弱小的个体,肯定个体价值,礼赞新生事物, 颂扬逆行者,这方面的作品不少。如《逆行》:“数不清的同类 / 和我背道而驰 / 我义无反顾继续前行”。

    又如《鸟儿可以自由 飞翔》:“鸟儿只在花枝上一颤 / 春天来了 / 鸟儿一个倒悬 / 春就醉了 ”。《小小的我 》《粉黛乱子草》等作品也是如此 。《在妈咪的脊背上》《妈咪出去了》《妈咪回来了》等诗,写的是鸟 的一家,其中的“一家”的意象,惊人地可爱。《天地孵化的蛋》中描述了海龟上岸产蛋的匆忙一刻:海龟上沙滩后,“船桨 一样的脚开始刨坑 / 然后趴下 / 仍是不缩头 / 短尾巴下晶莹剔透 / 近200个珍珠一样的蛋 / 让月亮都吃惊得失去光芒 // 还是船桨一样的脚 / 用沙把蛋盖上 / 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了看 / 仰头看天 / 低头轻吻沙滩 / 难舍地饱含泪水 / 但她们照样没有缩头 / 义无反顾地游向大海”。

    生命的传承,使命崇高。月在高处,微明微暗。海滩广阔,浪涛不息。海龟寄托后代,洒泪而 别,大海茫茫栖何处?二十年后方归来。真正的天生地养!多么神圣的壮举!多么可敬的生命!

    这些弱小的生灵,正是引发诗思的源泉。如果不去亲近, 哪来发现,何来诗情?这种自然人格化写作,既给作品创造了 新的视角,建构了新颖的美感,更使人的主体性回归自然,返 璞归真。这也叫主体的客体化。

    其次是透视力。诗是思,这思不是日常输入的思维,不是共性的思,也不是理性的逻辑的思,而是感性的思,美的思,个性的思。这思把美提升,把说理、把灌输的思想搁置,带着感性,并把感性穿透,借感性直接进入理性,这就是我们常说 的直觉。直觉是对事物的直接洞察力,是携感入心、里外合一 的感觉,里外兼容的思,是真正的诗的思。

    试读《博弈》一诗:“天空有点诡异/......山一边向上走 / 一边向下行 / 但在最终的交汇 / 没有输赢 // 树参差错落 / 似乎排序井然 / 有不情愿的 / 索性就起身离开 / 独立水中央 // 碧绿的波纹布满植被 / 竹筏静止地漂移 /博弈的人目不转睛 / 相视 /静静地等待 / 对方放下的棋子”。

    寂静的山林,徐缓的流水,一 切似乎十分平静,毫无异常,而诗人直觉地感受到了里面不同的力及相互的较量。

    心灵的直觉是艺术创作必需的。因为直觉不仅是快捷反应,而且直抵本质。但直觉不是对本质的直接说明,而是由感性出发抵达理性但仍以感性形式呈现出来的。所以直觉具有透视的功能,包含思考力、思辨力。《帕米尔高原的杏花》中写道:“冰雪一统天下的高原 / 杏花亮出了自己 / 倔强的枝 / 比平原之花 更厚的瓣 / 是她,听到了根的声音 /泥土呐喊的声音 /.....杏 花,是高原的另一场雪 /——暖雪”。

    直觉使诗人预感到了根和 泥土的复苏,春悄然而行,脚步是隐蔽的。《一树花》中,诗人说 :“风是没有立场的 /绿是根深蒂固的”;《 齐刷刷地发呆 》 中 , 诗人说:“集体的怀疑不是怀疑/个体的怀疑才有意义”。《这一 刻独舞开启 》中写芭蕾舞演员:“高贵是骨子里透出的/忧伤在眼睛里隐藏/连转身/也是淡然”。《光的重要》中写道:“舞台上的光/可以叙述/也可以在今昔和过往中跳跃//尤其是追光/给谁/谁就闪耀”。以上诗篇,验证了柏格森的说法:“所 谓直觉,就是一种理智的交融,这种交融使人们自己置身于对象之中,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是无法表达的东西相符合。”这些作品均有直觉意味,透过表象直抵本质,表象与本质“交 融”,体现了“思”的特质。

    直觉的思似乎更能引发读者去思考和探索,因为它常常以 超现实、象征、荒诞、矛盾等方式表达,理解难度的增加使得 读者延长了解读的时间,这就产生了诗的“张力”。例如,《伞罩着的人》写道:“被伞罩着/看不见春/自然也看不见人”;《花来敲门》一诗,写一扇古老的院门,人去推,推不开,“花来了/毫不保留地开放/气息让门有了缝隙/沁馨把门打开”。 这些诗句都极具启示意义。《在最远的地方看自己》是一首关于 自我反思的作品,诗中有多处意象的矛盾设置和超现实的描述:一群辛劳的人/跟风景赛跑/捧着书的朗读者/没有声音/印钞机连接粉碎机/地铁车厢装着太阳和月亮/廉价的房子捆绑打包/这是我的所见//过去的一幕/清高的在荒漠迷茫/胆小的在玻璃栈道滑翔/聪明的在精神病院睡觉 / 劳动者快乐地喊着号子/用汗水冲刷污垢。

    诗人意识到,“眼睛会虚构/心灵会说谎”,所以诗中的“我”要在“最远的地方看自己”,在最远的地方,“寻找世界的真实/寻找自己的真实”,这是发人深思的。在最远的地方回首寻觅真实,或许是反思人生的一种好策略。 运用直觉写作,可以获得审美的直观性、视觉的新奇性、指义的深度。正如宗白华所说:“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 

    再次,作品要有强烈的新颖感、创新感,才能动人,因此必须体察入微,写出精彩,写出精神。这就需要诗人敏捷 的感知力。常听说“美在细节”,诗也是如此。我们看下面这 首诗。《唤醒的枝丫》:“没有色彩的背景/随意的枝丫/无规则地框住想发言的翠鸟”,春尚未到来,聪明的翠鸟有她的法,“翠鸟侧头细想/我用我的红点一下/我用我的蓝染一下/我用我的咖色抹一下//枝丫的春意盎然就这样被唤醒”。翠鸟 停在光秃的枝上,枝上无叶更无花,毫无一处是春色,仍是被 冬包围的状态。而这只翠鸟一身多姿多彩,她想用自己身上的“VP,红”“蓝”“咖色”各点一下,树枝不就有色彩了吗?春不就来 了吗?诗人此处用了分解思维法,别出心裁,写得细致,把小 鸟的善良美好及所思所想和盘托出!

    敏捷的感知、细腻的视觉感,这与前文提到的与自然的亲和密切相关。亲和力是前提,没有与万物的亲近,没有对自然的爱心,哪来诗意?哪来零距离的贴身感知?正是亲和,使诗 人感知到了新生的竹子生长中轻轻爆裂的声音,“有侧光的喝彩和照耀 / 爆裂噼里啪啦地 / 响彻云霄”(《爆裂的美》);看到 了鱼儿在捕食它的鸟嘴里逃离的瞬间表演,“你一成不变地抛 起 // 我悬空 / 在滴答一秒的自由 / 弹动左边的鳍 / 飞旋扭曲 // 最后的精彩 / 定格 / 你高超的捕获技艺 / 我淡定的跳跃逃离。(《精彩的一搏在最后》)。 

    说到细节,人们一定会想到那是叙事文学的事儿,跟抒情诗无关。在这里我要说说自己的观点。可以说,文学史上没有 纯粹的抒情诗。文字的创生,先是为了记事,后来才用于其他,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早期产生的史诗就是典型的长篇叙事诗。 抒情诗是建立在叙事基础上的抒情,无法脱离叙事而独立存在。

    《诗经》第一首《国风·周南·关雎》开篇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在叙事。唐诗宋词类别颇多,其中大部分在叙事,但总体上被框定在抒情诗范畴。20 世纪 90 年代,诗坛也曾出现“叙事性写作”,即叙事倾向较强的写作。所以,叙事诗、抒情诗没有严格的界限,甚至“界限无痕”。两者之间也不存在孰高孰低 的问题,根本上要看诗写得如何。本诗集中也有几首叙事倾向 较强的作品,其中的细节描述,因细而触目,因微而惊心。先看《叛逆的六妹和三姐的一双小脚》一诗:

    5 岁那年的冬天三姐开始裹脚 / 缠足时大脚趾不动 / 其 他四趾压到足底 / 用棉布裹紧 / 三姐眼泪汪汪地看着母亲 / 不敢反抗 / 她是要做童养媳的 / 婆家要小脚女人 //7 岁时再 把趾骨弯曲 / 用裹脚布捆牢 / 三姐的个子在长高 / 但脚的长度停滞在 5 岁 // 骨骼定型后 / 三姐的脚后跟与脚尖呈三角形 / 脚背高高拱起 / 四趾全部挤压到脚底 / 正中是一道深深的沟壑 / 脚后跟由于长时间的受力 / 变得有点像木桩。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惨状,看了让人无法不泪目!一字一 句都在控诉!这就是敏感的力量、细描的力量。如此详述的女子裹脚的细节,即便小说中也很少见到,何况诗歌?今天在这 本诗集中读到这一幕,应属难得。再来读另一首——《戏痴审椅子》。戏痴是“黑五类”子女,五官身段都好,且能唱会跳, 却因出身不好不能参加文艺表演,后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份进了大队宣传队,担任婺剧《审椅子》的主角。戏痴受宠若惊,开始苦练,诗中写道:

    戏痴感动得热泪盈眶 / 拿着剧本苦练 / 每天很早起床到水渠边吊嗓子 / 走路时会突然停下 / 甩头亮相 / 出工时 / 在 田野看飞鸟 / 在池塘看虫鱼 / 训练远近顾盼 / 收工后偷偷躲 开人 / 点燃一根细细的树枝 / 磨炼视觉定力 / 晃动细枝 / 练习眼神的转动 // 最绝的是每天回到家 / 拿一把椅子 / 上下左右 / 里里外外 / 走着台步绕着审 / 这以后她不管到谁家 / 第一眼盯上的就是椅子。

    从体态、动作,到行为、心理,笔触到处,能见人见声, 今天读来,仍存岁月的那份苦涩。这种细腻的超常人的感知, 可以被称为超感知,虽近乎天赋,却是可以通过深入体验、凝 神关注获得的。

    曹苇舫说:“每一段平凡的人生都值得诗的赞颂,我为这些生命歌唱,从而使那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份记忆,都 成为鼓点的敲击”;“诗意的抒发不仅需要天地合一,与自然和 谐互动,更需要超越人的繁杂心境,置身强大的宇宙灵性磁场, 在细节的体察中寻求最真实的存在”。这一感悟是颇有意义的。

    她的诗与现实相衔接,关注平常人的生存,聚焦实实在在 的生活和人生,支持逆行者、弱小者,同情底层劳动者,思考 当下,探索未知。她对生活充满热情,对周围的事物总有那么 一种新鲜感,时时有新的发现。如《河埠头》《钟点工小庆阿姨的 24 小时》《在别墅装修做浇筑的农民工》等作,写的都是身边的人和事,真实自然亲切。这是一本写给时光的诗集。时光即时间。“时间”一词看起 来简单,其实十分复杂。时间不能独立存在,没有主体性,它 需与空间并存,否则就无法显现。正因为它无形,所以时间也 是艰难的艺术,但时间可以在诗中得以完美呈现。

    在诗人笔下,时间的表现十分自由、多样、灵动、活跃。 时间在思考,在生长,在集结,在飞翔,在开放,在喧腾...... 春天有了弧度,光影有了次序,生命在潜行、在舒展......呈现 出一幅幅生动美妙的图景,自然万物,生机盈溢。

    这是时光的生命学,时光的美学,时光的诗学。时光美好,

    时光的物语与思丰沛而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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