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里的雷峰塔秘密

一切都要从塔圮经出开始说起：

1924年9月25日，西湖边矗立千年的雷峰塔轰然倒塌。塔倒之日，一个隐藏了千年的秘密，随着陡起的烟尘也完全浮现于世：亿砖层累形成的峨峨黄垄中，有极大数量的砖块并非普通的建材，而是装有佛经的藏经砖。

许是谐音谬传，雷峰塔倒时，居民、游人纷至沓来，为了“藏金砖”。章太炎先生曾在一卷残经上做题记，描述雷峰塔藏经书当时扶摇直上的市价：“初以三百钱市易，少顷至白金五百两，此其残卷也。”

2023年10月23日钱报读书会，在雷峰塔倒整整99年后，由中国嘉德古籍善本部主编、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远尘离垢——雷峰塔与雷峰塔所藏》新书首发。中国文联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长陈振濂，浙江省博物馆历史文物部主任黎毓馨，中国嘉德古籍善本部总经理宋皓三位嘉宾，共话雷峰塔的前世今生。

对谈地点，设置在浙江省博物馆（孤山馆区）雷峰塔文物展厅。由于当年雷峰塔出土的文物众多且分量极高，浙江省博物馆为此专门打造了 这座“瑞象重明——雷峰塔文物陈列”的专区供游客参观。站在这幢展馆的顶楼，可以与西湖南岸的雷峰塔遥相对望。 

1.

嘉宾们坐在雷峰塔文物陈列馆的二楼前厅，背后展柜中，展出了一卷雷峰塔出土的乙亥岁（975）《宝箧印陀罗尼经》。

这是1/84000。

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末代国王钱俶分别在丙辰岁（956）、乙丑岁（965）、乙亥岁（975）三次组织雕版印刷各八万四千卷《宝箧印陀罗尼经》。其中乙亥岁（975）印刷的八万四千《宝箧印陀罗尼经》，全部舍入当年正在建造的雷峰塔中。

读书会现场，另外一卷乙亥岁《宝箧印陀罗尼经》正被缓缓打开：这卷今由中国嘉德古籍善本部收藏的经卷，当年是西泠印社社员阮性山先生的收藏，它比原塔出土的经卷要长许多，包含了题端、一幅雷峰塔题图以及众多题记，并且原经文中残损漫漶的文字，都经过补足。

如今能够得见一卷完整的雷峰塔经以及众多名家的题记，不啻极其稀有的眼福。

嘉德藏《宝箧印陀罗尼经》

陈振濂特别提到这个故事中的一位重要人物，陈曾寿。

雷峰塔倒伊始，旧体文学便开始了雷峰塔书写，文人的关注焦点，是千年经卷的出土——即便是在南宋文献中，雷峰塔作为名胜建筑被记载在方志中，后人由此可以追寻到雷峰塔的造塔缘起，但是塔内藏有佛经一事，素来无人知晓。

这其中重要的一位，是避居西湖的晚清诗坛名家陈曾寿，他与陈三立、陈衍齐名，并称“海内三陈”。陈曾寿当年在西湖边久住，推窗可见雷峰塔，西天残照每从塔背沉没的盛景尽收眼底。

雷峰塔倾圮后不久，陈曾寿即与友人胡愔仲唱和，赋新词《八声甘州·镇残山风雨耐千年》。在小序中，他记录了雷峰塔圮给他造成的心理震荡：它的神魂如匹练一样飞走，闲却了半湖秋水。面对残留的塔痕，眼前只剩下无边的斜阳和一片鸦影归飞。

1924年10月，塔倒一个月后，陈曾寿为西泠印社社员阮性山收藏的一卷雷峰塔经描绘了一幅《雷峰塔图》，将这首《八声甘州·镇残山风雨耐千年》抄录于后，并由胡愔仲题端。绘图题词一个月后，陈曾寿又用朱砂笔将经卷残损的字迹补足，同时题识记录。之后，他将自己所写的新词《八声甘州·补经图》抄录于经卷之后。今天钱报读书会上看到的经书，正是这一卷。

陈曾寿先生题图

陈曾寿先生题词

陈曾寿先生补录

陈曾寿不止一次对雷峰塔经作题词、题图。去年在杭州净慈寺美术馆也展出过一批民间收藏的《宝箧印陀罗尼经》，其中有一卷为李鸿章幼子李经迈旧藏。这卷经书亦由陈曾寿题签、引首题字，并补绘一幅西湖雷峰塔图——陈先生想象了一个无人机的鸟瞰角度，从东到西，画出了雷峰塔面对的苏堤与背靠的夕照山。

这场展览同时展出了一卷陈曾寿先生自己的旧藏《宝箧印陀罗尼经》。这是他与母亲周保珊的合卷，母亲引题《黄妃砖塔藏经》；陈曾寿亲笔书法先后录写词作《八声甘州》（两首）《浣溪沙》《临江仙》《念奴娇》《踏莎行》六首。

陈先生曾在一首《浣溪沙》里深情写道：“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峰。纁黄深浅画难工。”“目成”，出于《楚辞》“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满堂都是漂亮的女子，可她却单单与我目成心许。

陈先生说，真是几辈子才修到了能一声一声地听南屏钟，从早到晚都看着全心所爱的雷峰塔。 

2.

黎毓馨曾任雷峰塔地宫挖掘考古队队长。2000年12月，雷峰塔重建工作开启，同时考古所开始挖掘雷峰塔遗址，首先出土了一批宝贵的文物。这其中有一批空心砖，每块长37、宽18、厚6厘米，侧面有一个直径2.5厘米孔洞——深入砖身12厘米，每块砖中都藏有一卷佛经。

浙江省博物馆藏雷峰塔藏经砖

但事实上，2000-2001年的雷峰塔遗址考古发掘，考古队并没有在实地发现一卷《宝箧印陀罗尼经》。

从1924年雷峰塔坍塌到考古挖掘，时隔76年，绝大多数经卷早已霉烂残坏。不过也有大量的经卷被人捡走。

晚清文学家俞平伯先生，当年住在西泠桥东的俞园。1924年9月25日下午1时40分，他和夫人许宝驯亲历了雷峰塔倒掉这一重大事件，“其崩圮时，我们从湖楼遥望，惟见黄埃直上，曾不片时而塔已颓然。”塔倒掉后游人杂沓，填溢于废基之上。

哄抢得到砖块以后，人们发现砖中没有金子，有经卷。当天下午4时，俞平伯下山时，竟见“村姑髻窦充以经卷”。这种粗如拇指、长约两寸的珍贵经卷，被姑娘们捡来作为发簪戴在头上。

20世纪初期皇妃塔旧影 弗利尔/摄

迄今为止，公众见过最全的一次雷峰塔经真迹，是在2022年9月，由浙江省博物馆主办的 “越颂——中华文物中的浙江传奇”上，这次展览展出了吴越国王钱俶在乙亥岁（975）组织印刷的84000卷《宝箧印陀罗尼经》中的13件。

1957年，浙江文物管理委员会沙孟海、邵裴子等一批老先生主持，向社会征集了一批乙亥岁（975）《宝箧印陀罗尼经》。

经过老先生们慧眼，当年有15卷《宝箧印陀罗尼经》被保留了下来。经过后期文物普查的进一步鉴定，他们判断其中包括叶恭绰、吴昌硕先生旧藏在内的4卷，为乙亥岁《宝箧印陀罗尼经》真品；其余11卷，贴上了“存疑”标签。

这些“存疑”经卷，在浙博山洞库房一躺就是六十多年。

到2022年，经过浙江省博物馆研究人员的专业鉴定，判断除了两卷为民国时期仿制，其余都为乙亥岁《宝箧印陀罗尼经》真经。

雷峰塔里的佛经，全称为《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卷首刻有三行发愿文，扉画礼佛图，提供了重要的刻经者和刻经时间信息：“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王钱俶造此经八万四千卷，舍入西关砖塔，永充供养。乙亥八月日纪。”《宝箧印陀罗尼经》的施刻者和主持雷峰塔的修建者，是第五位吴越国王，也是吴越国的末代国君钱俶；乙亥岁（975）时，吴越国王钱俶将84000块藏经砖舍入了塔中。

这批《宝箧印陀罗尼经》全长大约210-220厘米，版心高约5厘米，全文近2800字，肉眼刚好能看清。经卷全部收起后尺寸很小，易于传播和供养。它们成为了中国雕版印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和见证物。

钱俶在雷峰塔供养众多《宝箧印陀罗尼经》，功能是消灾避祸；尤其对于祛除疾病，避免瘟疫，具有强大的护佑国家功能。

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这部《远尘离垢——雷峰塔与雷峰塔所藏》的题目“远尘离垢”，即来自经文内容：“远尘离垢及随烦恼”。 

3.

但是关于藏经在雷峰塔中的具体位置，宋皓在主导编写《远尘离垢》时始终有一个疑问：当年的考古报告中写着，《宝箧印陀罗尼经》供奉的位置，是在雷峰塔的第五层。“佛教装经一般会放在佛塔的‘心脏’位置，为什么雷峰塔经会藏在雷峰塔的‘头顶’？”——雷峰塔倾圮时，是一座五层的砖塔，包括今世重修的雷峰塔，也是五层。

这也是陈振濂当年参与杭州重启雷峰塔建造方案时，大家讨论过的一个问题，明代闻启详在《雷峰保俶二塔联》中描述“雷峰如老衲；宝石似美人”，今人再修雷峰塔，需不需要保持“老衲”的感觉？

这都跟雷峰塔的层数有关系。

黎毓馨说，其实吴越国时期建成的雷峰塔，是一座七层塔。

吴越国以佛教为国教，建塔的唯一目的，就是供养佛舍利。所以当时建塔通常提三个要求：楼阁式砖塔，七层，八角——为佛祖提供最高规格的生活空间。

彼时雷峰塔最终建成为一座七层砖身木构塔。

但是后来的雷峰塔怎么只剩五层砖身了？

不得不查看雷峰之后塔命途多舛的档案：

北宋宣和年间（1119-1125），被方腊起义军烧毁，全塔木檐以及顶上两层倾覆。

南宋孝乾道七年（1171）-庆元五年（1199），僧人智友发愿修塔，经过二十多年的大规模整治，修葺一新，塔身缩至五层。

明代嘉靖年间（1522-1566），倭寇入侵，再次烧毁雷峰塔的外檐木构，此后近四百年，雷峰塔仅存五层砖身。少了两层，佛塔整体身材在视觉上就显得敦实了。

1924年，雷峰塔整座砖塔倒塌。

2003年，杭州政府重建雷峰塔，保存了五层塔建制。

这个建筑史的演变过程，可以参照一座现存实物的案例：杭州钱塘江边的六和塔。

六和塔同样由钱俶主持修建，并且在宣和年间，遭受了和雷峰塔一样的命运：这座原本有九层塔（推测可能是纯木构塔），被方腊起义军烧毁。

从南宋绍兴癸酉二十三年（公元1153年）开始，官方组织重建六和塔。这座砖身木檐塔造了七层，南宋的砖身保留至今。

到明清时代，六和塔木构又几经毁坏、再建，最终由光绪年间的钱塘籍官员朱智，主持重修了六和塔，增添了目前所见的外檐木构。

重修后的六和塔，比“老衲”雷峰塔还要壮实。因为修建者给“阳台”结构的平坐层也加了屋檐，这下外围看起来就多了六层楼。

所以相比“似美人”的保俶塔，人们一直说“雷峰如老衲”——那么也如宋皓所说，佛经当年确实是安放在了雷峰塔的核心位置。

不过事实上，雷峰塔建设的演变，最开始是由十三层开始的。这背后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书讯

《远尘离垢——雷峰塔与雷峰塔所藏》

中国嘉德古籍善本部 主编

上海书画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