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杭州“卡车司机社区”，走近他们的爱和怕

49岁的刘铁成。  俞刘东 摄

10月25日，杭州富阳区春江街道春雨社区的卡车停车场里，刘铁成已经完成了6辆卡车的安全检查。打开卡车引擎盖，看看机油是否充足，空气过滤器是否正常运行，再检查一下防冻液……全是他最熟悉的活计。

49岁的刘铁成曾是一名卡车司机。2018年，他走下开了七八年的大卡车，在社区的帮助下成了杭州成羿物流有限公司的安全管理员。

40出头时，退伍军人出身的他只身离开家乡河南，来富阳跑起了卡车运输。在这里，他结识了一群热心的老乡，也用挣下的钱供养远在老家父母、妻儿；后来在富阳买房扎根。

和记者聊起这些年的“车轮上的日子”，刘铁成坐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往事一一涌上心头：其间有辛酸，有欣喜；有得到，亦有失去。

刘铁成在检查车子。俞刘东 摄

在富阳，像刘铁成这样从事物流运输的卡车司机还有很多。

20多年前，富阳造纸企业云集，道路运输业务繁忙，吸引了不少卡车司机在这里工作、结婚、生子、安家。

据统计，目前富阳全区共有5000多名卡车司机，其中111户家庭扎根在春雨社区。

这个社区也被一些人称为“卡车司机”社区。

走进社区，走近卡车司机。

我们在几户卡车司机家庭的走访中，见到了他们的努力和坚持，听他们说起从漂泊到安定的经历，也记录下这个群体的爱与怕。

担心货被偷，心疼钱不住宾馆

跑货路上，那些不敢入睡的夜晚

坐着社区工作人员的车，在村中拐过几道弯，一片四周爬满藤蔓的停车场出现在眼前。

刘铁成从集装箱做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条黑色拉布拉多。

眼前的男人身板结实，肤色黝黑，眼神平静温和。

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几张地图，便是他的办公场所。隔壁几间集装箱做成的房间里，放置着几张铺着被褥的铁制双层床。床旁拉出的铁丝成了简易的晾衣绳。

来此停车的卡车司机，会在这样的房间里短暂休憩。

供货车司机休息的房间。 黄慧仙 摄

“大家不会在这里过夜，就是卸货回来，到这里洗洗衣服，眯个半小时就又出发了。”

这样“长久奔波在路上”的生活，刘铁成再熟悉不过。

“卡车司机的休息时间都是不定的，就看货物急不急，要是今天有货就得马上走。”刘铁成说，以前的卡车设备简陋，途中困了，司机就找个地方靠边停，趴在方向盘上打半小时瞌睡；饿了就打开自带的方便面，倒一点保温瓶中的开水泡着吃，急的时候几块饼干也是一顿。

常年的奔波落下了老毛病，胃药、止痛药成了刘铁成车上的常备药。

夜间道路车少，行车畅通，很多卡车运货往往选择夜里。但跑货这些年，刘铁成很少下车休息。“住旅馆成本多高啊！货也不安全。”刘铁成笑笑说，即使在高速服务区他也不敢睡死，过去偷油、偷备胎、卸电瓶的事很多，稍一松懈就损失一大笔钱，“一车货便白拉了”。

说起奔忙在路上的夜晚，每个卡车司机几乎都有差不多的“惊魂”时刻。

同样在富阳开了十几年卡车的王诗杰至今仍记得十年前那个汗水湿透衣服的夜晚。

当时，他从富阳装了一车黄卷筒纸运往外省。凌晨2点，他突然发现，固定的绳结打得不牢，再加上长时间的颠簸，上面的圆筒与下方的纸已错开了一半，高达1米多的圆筒纸随时可能滚下车。

王诗杰赶紧呼叫了行驶在后方的两辆卡车，4个人两两一头，慢慢拉紧绳子，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让纸筒复位。

“一个纸筒有1吨多，一旦掉下来撞到后面的车辆，后果就严重了。”之后每次出发，王诗杰都会提前2小时检查绳子有没有打紧。“固定纸筒也有窍门，用绳子固定住它的两个角，又不能把纸弄坏。这个手艺，我当初向老乡学了2个月。”

2011年，还在广州谋生的王诗杰接到表哥来电，说在富阳跑运输，生意不错，问他要不要来富阳。一番考虑后，王诗杰拿出多年积蓄，又向亲戚借了些钱，花了42万元买了辆崭新的重型半挂货车，从此在富阳干起跑货的买卖。

45岁的王诗杰和陪它讨生活的大家伙。 俞刘东 摄

“一冲动就来了！”45岁的王诗杰身姿挺拔，笑声里透出北方人的爽朗。

油价涨得飞快，运价几乎没变

遇到委屈，很少向家人提及

王诗杰说，过去富阳造纸企业多，他们只要肯干就有活，自己一个月只休1天，一年能有20万元左右的收入，这几年车多货源少，每个月收入只有1万多元。

“这些年运价一直都没怎么涨，油价却一直在涨，卡车司机这个活越来越不好做。”

为了省钱，王诗杰尽可能节约跑车的开支和成本：“走一半高速，走一半地面，省点通行费。为什么卡车司机常常半夜在开车？大家睡觉的时候我们出车，那也是因为半夜车少人少，可以把走地面浪费的时间争取回来。”

虽然已是熟门熟路的老师傅，但在很多卡车司机的回忆里，仍有着不少委屈时刻。

前不久，王诗杰从江苏江阴返程时，配了一车螺纹钢运至余杭工地。早上5点半到达，原本早上7点就该卸货，工地却以塔吊在忙为由，迟迟不肯为王诗杰的车辆卸货。

而当时，王诗杰手头已接好下一单，眼看着错过了接单时间，开了一夜车的王诗杰又急又气。最终，在和工地多番交涉之下，王诗杰于次日凌晨1点多才等来卸货。

经此一番折腾，王诗杰不仅误了这一单，还白白损失了200元定金。“一个来回才赚2000块，丢了定金，更没剩多少钱了。在工地掰扯了一天一夜，最后才等来卸货，我只能在车上等着，饿了就在工地附近买点吃的继续等。”

车开至厂区，对方却不告诉大门入口位置；为提前进厂区上个厕所有时还要央求门口保安通融；卸货时有时也会遇到他人为难……

这些事，王诗杰很少和妻子王翠提，“怕她担心”。

2015年下半年，在工作逐渐稳定后，王诗杰将老婆王翠从老家河南商丘接了过来，几个月后，4岁的儿子也被接到富阳和父母团聚。

“那时租农村自建房，房间里就一张床，一床被子，一堆脏衣服挂在椅子上。”回忆起刚到富阳的场景，王诗杰的妻子王翠笑了，那时候没有洗衣机，她手洗了大半年的衣服，终于花300多元在网上买了台小洗衣机。“他一出车，就攒了一大包脏衣服回来，特别是冬天的衣服又厚，手洗根本来不及。”

从各类锅具到洗衣机、空调、冰箱等，王翠为这个新家一点点添置起家具。

在妻子的料理下，原本粗糙简陋的出租屋，渐渐有了家的温馨感。后来，他们的小女儿在富阳出生。如今，两个孩子都在富阳上学。

两年前，打拼多年的王诗杰在春雨社区买了房。

房子玄关处放着一张“柯南”画像，出自他儿子。

画像一侧，是王诗杰夫妇和一双儿女的户外合影。

王诗杰家玄关上的全家福。  黄慧仙 摄

“酒罐上的画是老婆和女儿一起画的，葫芦是我儿子画的，阳台上的三角梅、月季是我和老婆一起种的……”时近中午，阳光透进王诗杰家客厅阳台的玻璃，窗明几净，屋子里显得敞亮而温馨。王诗杰高高兴兴地从家中各个角落捧出一个个物件，向记者介绍。

“算是彻底在这边安家了。”他说。

王诗杰和王翠夫妇俩。 俞刘东 摄 

27年前带着300元来讨生活

相互扶持，终于在富阳有了自己的家

同住春雨社区的“卡嫂”陈茂娟和丈夫邬玉宝，比王诗杰来富阳的时间更早。

1996年春天，两人从安徽六安来了富阳。“老公身上只带了100块，我把自己做姑娘时候攒的200块借给了他。”陈茂娟笑着说，如今大儿子都结婚成家了，邬师傅还时常感念她当时借的那200元。

从刚开始开运输队的车，到后来攒钱买新车，夫妻俩一路相互扶持走来。过去，陈茂娟跟着丈夫出车，装货时帮着盖雨布，卸货时便帮着开发票。“有时候半夜他实在困得很，他就打自己几下，我也会揪一揪他，帮他提提神。”

如今不跟车了，陈茂娟便在丈夫出车前做了吃的送过去。“自己带饭，划算，也卫生。”陈茂娟有时候会做包子，丈夫在车上热一热就能吃，到了冬天，就腌咸菜配米饭，爽口下饭。

“这几年最开心的，是我和老公在这里买了房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陈茂娟说。

常年奔波在外，顾不到孩子

陪伴的缺失常让他们遗憾

一个人奔波在路上，家中孩子的出息，常常是这些卡车司机心里最大的“奔头”。

陈茂娟的大儿子今年29岁已成家。上初二时，大儿子转回六安老家，由邬玉宝的母亲带着。没了父母在身边，大儿子最终高中没有毕业，便来了杭州打工。

这事一直是陈茂娟夫妇俩心头的一个遗憾。

小儿子上中学时，夫妇俩把孩子留在身边，愈发下定决心要重视给孩子的教育和陪伴。如今小儿子正在杭州一所挺不错的高中上学。

他能考上大学成了陈茂娟心头的希冀。

陈茂娟的遗憾，在王诗杰和王翠这里还有弥补的机会。

他们的孩子年纪还小。

但“卡嫂”有自己的爱与怕。

王翠一人带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并不算容易。每天早上8点半送孩子上学，下午三四点钟再接回来，成了她每天的固定安排。

王翠最怕孩子生病。去年疫情期间，王诗杰在外面跑货，女儿在家突然发起高烧，王翠带着儿子送女儿去富阳当地医院。直到次日凌晨1点，母子三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

“需要的时候不在身边，他在外面出车，也不敢随便给他打电话，打了也没法马上回来。”想起去年冬天里抱着女儿的焦急，王翠忍不住掉泪。

王翠比谁都清楚丈夫跑货不易。

为补贴家用，王翠常在家接些手工活。从穿球拍到装电子扣，再到如今为细钢管做卡口贴片，这几年，王翠陆续做过不少活计。当初出租屋里的那张旧床，夫妻俩一直没舍得扔，如今放在新家的次卧，用来堆放王翠从外面厂里取来的细钢管。

“之前不熟练，老划破手，现在手快了，一天能做500根，一个月能赚上2000来块钱，可以负担些小孩吃喝的费用。”王翠穿着围裙，戴着露指手套，坐在旧床边熟练地贴片。她说，有时候丈夫接不到活，没有收入来源会烦躁、焦虑，两人也会吵架：“现在心里从容了一些，他没单子不出车，但我在家有活干，也能赚到一些钱。”

王翠在家接些手工活。 黄慧仙 摄

随着两个孩子越长越大，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王诗杰感觉肩上压力更重了。

多年的出车生涯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不少负担，“胃也不好，腰也不好，干我们这一行的，这都职业病，几乎每个人都有这里或那里的毛病。”

王诗杰说自己“一天都不敢停下来”，想着趁年轻多赚点，为孩子的未来生活打点基础。

谈起两个孩子，王诗杰很感慨，“陪他们的时间太少了”。

这些年，他经常不在儿子身边，现在儿子又上了寄宿制初中，父子俩一个月只能见上两三面，显得有些生疏。幸好女儿还小，每次他一回家，便跑来喊爸爸。

“慢慢往前奔呗！只要努力会越来越好过的。”王诗杰安慰自己。

结束漂泊，从车轮上“着陆”

他想把老家的母亲和妻子接来同住

说起儿女教育，原本不善言辞的刘铁成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

从卡车司机变成安全管理员的刘铁成觉得自己娶了一个好老婆。

他说，这些年，妻子忙里忙外，默默支持着家庭，又有老家亲戚帮衬，儿女才能顺利成长。“我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女儿在云南读研。平时在外面辛苦，不太跟家里人说，有时候打电话听到孩子取得好成绩，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刘铁成办公室门前，摆着几个破坛子，茉莉、铁树、芦荟、石榴树，凑了各式花卉。

结束漂泊，从车轮上“着陆”的他，一个人在这片小天地里发展起自己的爱好来。

等过些时候，家里的老母亲愿意来富阳时，刘铁成打算把老婆和母亲接来同住。

到那时，刘铁成在富阳的家就更完整了。

刘铁成养的花草。俞刘东 摄

新闻＋

5000多名卡车司机，平均年龄43岁左右

富阳为他们做了哪些事

来自富阳区交通运输局的统计数据显示，富阳注册公路货运企业有700家、货运车辆4194辆。全区5000多名卡车司机，平均年龄在43岁左右。

据富阳区交通运输局党委委员周项峰介绍，富阳区通过成立交通运输行业党委，提出货车司机党建“十联招”工作举措。如在安全驾驶、应急救护等领域，区交通运输局定期为货车司机群体开展宣传培训活动，每年开展安全行驶专题培训不少于6次、安全生产应急演练不少于2场。

为解决司机路上修车难、休息难现状，区交通运输局在辖区各公路服务站设立货车司机爱心驿站，为过往卡车司机提供维修等服务；还通过与爱心单位共建，在每月15日提供卡车免费补、换胎和充气服务，并以点带面，进一步构建覆盖全区的交通服务网络。

大车行车超速、接打电话、疲劳驾驶等行为隐患是车辆事故的重要起因，是企业动态安全监管的空档，也是行业安全管理痛点。富阳区首创“三化三联”数智监管模式，利用工程运输车动态数智监管平台，通过数据赋能破解货车安全管理难点。

“动员企业自行在车内安装摄像头，驾驶员在行车过程中一旦出现注意力不集中、打瞌睡等情况，相关信息将立即回传至平台后方，驾驶员就会接到电话被叫醒。”富阳区工程车管理专班联络员吴任群说。

该模式自今年7月实施以来，纳管工程车交通事故数同比下降80%、死亡人数同比下降90%，消除行车安全隐患80%。

在货运行业，卡车司机的妻子被称为“卡嫂”。

富阳区交通运输行业党委联合区妇联、区交通运输局妇委会、春江街道党工委召开“春江卡嫂”第一次妇女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春江卡嫂”妇联班子。“未来，我们将与人力社保局联合举办烹饪、来料加工、家政服务等卡嫂职业技术培训，帮助更多卡嫂落实工作。”周项峰说。

在卡车司机家庭集聚的春雨社区，据社区党总支书记兼主任梁萍介绍，春雨社区组织成立了共富工坊，让“卡嫂”一边带娃一边赚钱的愿望变成现实。针对儿童教育，社区则推出“春伢儿班”等假期培训班，“今年，我们还建设了5亩共享农田，为孩子们劳动实践提供更多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