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从印度洋上的一只“中国鸟”——鸬鹚开始的。
历史学家杨斌最早关注到这只鸟,是在17世纪法国船员皮埃尔的笔下。
当时正值中国明朝末年,皮埃尔从法国来到马尔代夫。当地国王得到一只鸬鹚,但无人认识,最后才有人告诉国王,这是一只中国才有的鸟,中国人训练它们捕鱼。
杨斌慢慢发现,除了皮埃尔,还有很多欧洲人都记录过这种中国水鸟,对他们被驯化去捕鱼,啧啧称奇。
杨斌《人海之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
直到数年后,杨斌才把故事串起来,发现了鸬鹚是如何从中国传到欧洲、又在印度洋世界被欧洲人见证。这只鸟背后,是古代中国与印度洋交流的大命题。
10月13日,作为连麦杭州悦读会系列活动之一,香港城市大学教授杨斌带着他的新书《人海之间》做客杭州单向空间书店。
在这本书中,围绕鸬鹚等众多证据、结合“南海一号”沉船等海洋考古成果,杨斌挖掘出海上丝绸之路的踪迹,带读者进入古代海上丝绸之路探险。观众中,有读过他全部著作的粉丝,还有他在澳门大学时的杭州学生。
杨斌为粉丝签名。
【1】鸬鹚的故事
中国渔民培养鸬鹚捕鱼,用绳子系在鸟脖子上,使它不能下咽。直到鸟喙存满了鱼,完成了捕鱼工作,才打开绳子,鸬鹚可以尽情饱餐。
杨斌看到,从13世纪到18世纪,很多欧洲人好奇这只中国水鸟。葡萄牙的传教士,西班牙的士兵……他们在江西、浙江、江苏、山东等地见到,记录下来,带回欧洲,吸引更多欧洲人的好奇心。
这些作品中,鄂多立克的《东游录》、西班牙人门多萨的《中华大帝国史》等已经有中文译本。
《海屯行纪 鄂多立克东游录 沙哈鲁遣使中国记》,中华书局,2019年
问题在于,他们中有的人并没有到过中国;其次,他们的记录中,有的相似程度很高,甚至雷同。
沿着鸬鹚的史料,杨斌顺藤摸瓜,找到了最早记录这一捕鱼方式的欧洲人——意大利的鄂多立克。
杨斌发现,有的欧洲人没来过中国,对鸬鹚的描述抄袭了鄂多立克。
欧洲人画的鸬鹚素描。
鄂多立克,生活在马可·波罗同时代,经印度洋抵达中国,经广州、泉州、浙江等地,最后到达元大都(今北京)。从鄂多立克到晚清,欧洲人用文字和绘画记录了鸬鹚捕鱼的方式,并津津乐道。
更有意思的是,在明代末年,在中国人久不到的遥远的马尔代夫,这一方式和传说,法国人皮埃尔也见识到了(本文开头提到)。这证明什么?在明代末年,印度洋世界仍然保留着对于中国的记忆——那只鸟或许不是来自中国,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国与当地有交往和文化渗透。当时,距离郑和下西洋已经过了近200年。这是古代中国与印度洋长期交往后,留下的最后的回声。
“泉州一号”发现了椰子。《人海之间》插图。
当然,中国与印度洋世界的交流,更直接的证据来自近年来的海洋考古成果“南海一号”“黑石一号”,以及杨斌写这本书的起源“泉州一号”。位于东南亚、南海、泉州湾的这些宋代沉船上,我们发现印度洋世界盛产的龙涎香、海贝(来自马尔代夫)。
2021年,杨斌发表了关于“泉州一号”的论文,引起了广泛关注。在媒体、出版界的邀请下,他不断写出来《人海之间》中的20多篇文章。其中,关于鸬鹚的发现也成为整个故事的一部分。
杨斌在分享。
【2】关于“白沙”的考证
关于鸬鹚的考证,还有一件很特别、很巧合的事。
杨斌发现,1320年左右,鄂多立克从泉州往北京进发,离开浙闽交界的仙霞岭,走了18天,在一个叫做白沙(Belsa)的城镇,渔民带他见识了带着一群鸬鹚捕鱼的情景,他大为震撼。
Belsa在哪里?鄂多立克提到,这里大河经过,河上有一座跨江大桥。中译本翻译为白沙,但这个地方在哪?这个问题撞到杨斌手里,有点天意。
杭州建德的梅城古街。视觉中国供图。
考证1320年代钱塘江上游的跨江大桥,只有严州梅城南面的铁索桥。但严州、梅城,与Belsa发音都不像啊!翻译鄂多立克东游录的译者,也很疑惑:从捕鱼方式、路线方位猜测,他认定Belsa这个城在浙江,大河就是指钱塘江,但找不到哪座城市的名字与Belsa对应,只好根据读音翻译为白沙。
校注过马可波罗游记的汉学家玉尔,对中国历史地理很熟悉,也不知道鄂多立克记录的地方在哪里。但杨斌恰好是严州(建德)人,他知道这里地名的变迁。
杨斌梳理鄂多立克的路线,仙霞岭往北,必然先到杭州,再沿大运河北上。从仙霞岭到杭州,一定经过钱塘江流域,沿着金华、衢州、严州(今建德)一路。鄂多立克来华是在元代早期,这条水路正是南宋时东南亚各国朝贡到临安的路线。
建德的新安江大桥。来自建德发布微信号。
杨斌指出,钱塘江上游的新安江上,曾有一个白沙渡,在建德境内非常有名。南宋《淳熙严州图经》记载“白沙渡,在县西六十里”。1959年新安江水电站建立,修过一座白沙大桥,位于白沙渡不远。建德县城从梅城迁到新安江水电站所在地,最初县城就取名白沙镇,后来才改为新安江镇。
杨斌想象,元代中期,意大利人鄂多立克应该先到白沙,记住了这个名字,一路顺流而下,到严州的梅城了,以为仍在白沙的地界。他当然也想不到,600多年后,出生在严州(今杭州建德市)的历史学者能够帮他纠正这一错误。
鄂多立克
【3】海洋史研究进入新时代
这条海上之路曾经很繁荣,在印度洋世界,中国留下了哪些可触摸的印记?
“很遗憾的说,没有。”杨斌说,在宋、元、明有,多僧人、商人、水手乃至舰队去过那里,面对面的外贸交易、文化交流,但后来痕迹可能都消失了。比如南宋汪大渊曾去过印度,在印度东南沿海城市八丹,看到过一座塔,是中国人参与建造的。
汪大渊记载,塔由土砖建成,高数丈,上面有汉字“咸淳三年八月毕工”——南宋1267年完工,在汪大渊到达之前70年,与“泉州一号”的时代不远。杨斌介绍,八丹在11到12世纪,是印度东南大港口,很多中国人、东南亚人都曾到达。
中国塔。Sir Walter Elliot提供的素描
1846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殖民印度时,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亲自查看了这座“中国塔”,留下了一张素描,让我们能看到塔的样子。
这座塔直到1867年才拆除,整整存在了600多年。类似这样的中国人留下的痕迹,到郑和下西洋之后就没有了。八丹的塔凋零,关于鸬鹚的传说若有似无,直到21世纪,我们才在印度洋底沉船中发现了中国瓷器,这些瓷器成为中国与印度洋世界交往的关键证据。
因此,杨斌教授认为,郑和下西洋之后,中国“失去”了印度洋。
“南海一号”出水文物
宋代到明初,无数中国人驰骋海域。而到明清时,中国人对印度洋世界只剩下越来越荒诞的想象。对于马六甲海峡往西,孟加拉湾、阿拉伯海,明清中国一无所知,只能因循抄袭汪大渊等人留下的笔记,有时候抄错了,又不断以讹传讹。
明代隆庆年间有过“开关”政策,将福建漳州作为开放海关,允许商民出海。当时,宋元时代的东亚第一大港泉州,港口已淤积,漳州凭借有利条件成为港口大城市。这一政策的结果影响至今,那就是直到今天闽南人都是出海的主力,与东南亚关系密切。
隆庆皇帝
但是,“隆庆开关”要求漳州出海的船,每年要回港口“注册”。这也就限制了当时的中国人不能去印度洋——返航时间不够。于是东南亚/南洋成为中国人的世界,18世纪也是中国人开发南洋的世纪。杨斌说,也正是这个时期,南洋人本来不吃的鲍鱼、鱼翅,被中国人发现,并推崇为奢侈食材。
鲍鱼。视觉中国供图。
杨斌从很早就注意到,海洋史很难做,因为资料太少。在书中,除了海外史料,杨斌还大量引用了中国古代笔记、小说,如《西洋记》《西游记》等。但是,随着潜水技术进步,海洋考古正在快速发展,这将快速促进海洋史研究。“海洋史研究,将从文献时代到考古时代。”
新加坡沉船考古现场和出水的瓷器文物。
正如100多年前敦煌学兴起,正是源于敦煌文献的出土。杨斌说,同样,海洋考古的新发展也将推动海洋史研究的大发展。最近,新加坡海峡又发现了两艘沉船,一艘是元代的,上面载满了元青花;另一艘是明代的。都是很重要的发现。
杨斌相信,随着海洋考古经验的提高,在浙江、福建、广东、北部湾、山东沿海,在马来半岛海域会有更多沉船发现,推动我们对海洋的理解。“我期待在印度洋中发现一艘古代中国的沉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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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春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