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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连谏:我对这群木讷无言,毫无建树的人充满敬意

    潮新闻 记者 张瑾华2023-10-03 09:31全网传播量36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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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岛女作家连谏。

    这一年,青岛女作家连谏出了两个长篇小说,5月出版了《昨日之谜》后,9月又推出了由莫言亲笔题名书名的长篇小说《流年》,两部书在当当、京东上的榜单成绩都不错,豆瓣评分也很高。

    连谏,与钱江晚报早有渊源。早在2012年,钱江晚报就连载过她的两部小说《别对我撒谎》和《请对我撒谎》。她的作品《门第》等,这些年被改编成影视剧,使很多读者知道了连谏这个不算太好记的名字。

    连谏这些年生活在青岛,故乡在山东高密,写作20多年,她的作品已将近40部。相对于同时代的很多拥有体制身份的主流作家,连谏似乎更像是一个老老实实面对市场,面对读者,也受读者喜欢的“亲民“作家,这些年来,她有一批喜欢她作品的读者,但她又不像很多网络作家那样,有巨大而固定的粉丝群。

    她,不是XX教主,她,一个职业写作者。这是连谏对自己的定位。

    山东高密这块土地上长出莫言和连谏这样的作家,记者问连谏:莫言这位老乡对她的写作有过影响吗?连谏说:“我十几岁时,莫言老师就已成名,他天马行空的想象空间,恣意汪洋的语言叙述,都曾深深影响过我的写作。”

    只有初中文凭,曾经当过“打工妹”在底层奋斗,当时穷,但是年轻,她身子的裙子布料价值三块钱,她自己手工缝的。痴迷于写作,直到成为畅销书作者,连谏热烈而勤勉地生活着,现在生活好了,她依然会想起那条三块钱成本的美好的花裙子。她的朋友圈有朴实的生活烟火气。做馒头,发个面,锻炼身体,种花,晒女儿赞美女儿,吐槽先生,偶尔“自恋“发一张健身完后热气腾腾的自拍照,有时候买了新衣服也会晒一下,有时会感叹去每次去医院都是人生大课。连谏,就是这么接地气,而且,“很女人”。

    你以为的连老师是那么的温暖喜气琐碎接地气,但《流年》一出,你会有大大的意外感。她,《流年》背后的作者,完全不是那个生活中的,朋友圈的话多的连谏。

    《流年》,莫言题的名字简洁平淡。12万字左右的文字,文风特别节制,一部女作家写的高密版的《活着》,但比余华的《活着》时间线更长,一直拉到了当下。李氏第三代李第一,是一个爱看网络小说的流水线工人,新农民。

    活着,而且活在当下,所有的幸福和苦难,一一呈现。

    读完这个小说,记者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于是在深夜近11点去户外走了1个小时,联系上人在青岛的连谏。她刚在朋友圈说到上街买菜,观察到两位七十岁左右的大妈的一些细节。乡土中国似乎永远不缺好故事,但生而为人是什么,人之命运是什么,《流年》在那里,一直在记者的脑海中盘旋。

    于是,在这样一种阅读后的不平静中,有了与连谏的深夜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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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工时期的连谏,身上的花裙子是自己缝制的,成本三块钱。

    【职业化写作与真诚的文字】

    潮新闻:你是职业作家,从职业写作至今写了快40部书了,40部可不是个小数目了,《流年》是你的第39部作品对吗,你有什么感想吗?

    连谏:《流年》是我出版的第39部作品,从2001年至今我职业写作已22年,出书出得就像螺丝被拧滑了丝,没感觉了。写《流年》时,好像有种说不清的内驱力,驱动我把这群人写下来。我坐在沙发上用平板电脑写,我先生就在旁边看电视,对我来说,他和电视都是不存在的,我的脑海里只有小说人物在自己的命运中行走。

    潮新闻:也就是说,这些年都是靠版税生活的人,我知道你有几部作品《门第》、《家有遗产》被改编成影视剧和话剧,是否一影视化后读你的书的读者也多了,职业化写作让你的写作在题材等等选择上会有什么明显的倾向性?你会不会将自己IP化?

    连谏:相对大众娱乐,文学领域是小众的,要窄小很多,经过影视的再创作,文学作品作为母本,也被推向了大众视野,对文学作品有很大的推动作用,读者会呈几何状变多。写作是一门古老的手艺,它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职业,但我不能像流水线工人一样把它机械化流水化。说到职业写作,大家的思维会习惯性跳到谋生上,好像写作是为了挣钱,不,不是这样的。即使职业化写作,我的取材依然是对社会的观察,思考,以及那些最触动我心灵的人与事。我尤其喜欢在滚滚的时代洪流里一把抓住社会的痛点,用语言和架构故事的方式剖解它、研究它,把自己的思考和观点表达出来。这些年,大家一直在说IP,说句汗颜的话,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做IP,我会永远贴着自己的心脏写作,而不是出于商业目的把自己IP化。

    潮新闻:你说过真诚的文字读者能读出来,那么什么样的文字在你看来是“真诚的文字”的?

    连谏:文字坦诚自然地从作者的内心中流淌出来,不是炫技式故作高深,更不是为达到某种目的而过分文字渲染。

    潮新闻:听说你以前当过一阵子的时尚期刊作者,这对你后来的小说写作有影响吗?

    连谏:时尚期刊完全靠市场生存,内文对读者必须形成黏性,才能在市场立足。用最少的语言讲最跌宕起伏的故事是时尚期刊对都市小说的基本要求,很考验作者的故事架构和文字驾驭能力,想在一众写都市小说的作者中脱颖而出,提高上稿几率,除了认真写作,别无他路可走。我没营销没炒作还能走到今天,完全是仰仗当年时尚期刊对我的锤炼,对此,我很庆幸,有很感恩。

    潮新闻:你的小说目前为止都是现实题材的,看你的朋友圈,觉得连谏老师的小说特别有烟火气和生活气息,而且你似乎也深谙人性,《流年》、《昨日之谜》、《迁徙的人》都是这几年的作品,写作20多年了,你的人生也在一个中年阶段,在现实题材中你似乎对婚姻、情感、两性、家庭这块情有独钟?

    连谏:这也是时尚期刊后遗症,期刊小说的特点就是聚焦婚恋家庭以及职场,写了十年,不自觉间形成惯性。

    写情感小说对我来说驾轻就熟,但我更关注人性,各种境遇下的感情表现,是基于人性使然。文学即人学。作为写作者,首先要知道人性的复杂、多重、天使与魔鬼部分的并存犹如硬币的两面,否则写出来的作品无法扣动读者的心灵。

    曾有位朋友说,佩服我在写作和生活之间穿梭自如,我热爱世俗生活,喜欢把生活打点得热气腾腾,当我坐下来写作,世俗中的热腾腾就会瞬息安静地蛰伏在内心的最深处,为写作提供源源不断的原始素材。

    潮新闻:很多作家出书在封底都用名家的推荐,不过我发现你的《迁徙的人》的封底用的是两条读者的推荐,我想问,你写一个小说的时候会考虑读者的趣味吗?写作的时候是自己跟自己对话,还是跟读者在一起?

    连谏:我不习惯找名家写推荐语,一是怕开口被拒绝的难堪,二是觉得意义不大,所以,尽管出版方会提出请名家写推荐语,我都是婉拒的。《迁徙的人》出版前我在公众号连载过一部分,所以,当责编问我是不是请人写推荐语时,我说就选两条公号里的读者留言吧。

    写作时我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不仅不会考虑读者趣味也不会考虑出版和影视界趣味,我偏执的认为:一个合格的写作者,就不管不顾地输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审美观点。

    当我写作,首先是让自己松弛下来,把电脑屏幕当成读者朋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从各个角度聊我所架构的这个故事。

    潮新闻:你个人的成长经历似乎也比较曲折,是在底层挣扎过的人,你曾说自己当过“打工妹”,靠写作改变了命运,你觉得自己为什么能成功?写作是一种天分吗?

    连谏:读书改变命运,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我跑到青岛打工时不到17岁。因为热爱阅读,读多了,就觉得自己也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当然,不能逮个人就说,就写下来,所以我觉得作家都应该是内心的话痨。所谓写作天分就是对语言的排列和使用非常敏感。

    很多人年轻的时候是文学青年,也拥有这部分天分,只是后来去做别的了,语言灵敏度就像不使用的镰刀在空气中氧化生锈了。所以,写作仅有天分是不够的,还要有热爱、自律、坚持,才有可能成为写作者。

    二十几岁的时候,还没有电脑,我会彻夜手写,因为写作让我快乐,写完了常常连投稿都不投,真的是为了写而写。我从来没有立志当作家的梦想,仅仅是因为写作让我快乐。

    经常会有意欲从事写作的人跟我说自己想写个什么,写完了能出版吗?或者是写什么能挣钱吗?问过我类似话的人,后来都没有成为作家。初心太过功利,会把文字熏丑的。

    潮新闻:据我观察,你的书已经比较畅销了,但似乎又没有人们通常说的“网络作家”那么畅销,靠版税动辄千万级别,现在在你看来,写作谋生这件事艰难吗?

    连谏:2001年春决定职业写作时,我的理想是每月有1000块稿费,年底我就轻松超越了这个目标,尔后越来越好,稿费可以让我过得很舒适。2011年左右,我发现写长篇也可以游刃有余地养家糊口,就淡出了期刊写作。

    我见过不少人写了大半辈子,出书还要自费,靠写作谋生也就无从谈起。所以,每当有年轻人问可不可以像我一样职业写作为生,我都会劝他们要一边工作一边业余写作,当业余写作的收入可以维持生计时再转向职业写作,因为写作谋生的风险太高了,像买彩票中大奖,泡汤几率是成功几率的几百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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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谏在山东高密故乡。

    【如何去表述那个灰尘扑扑的世界】

    潮新闻:《流年》这个文本并不长,11万字,似乎跟你别的作品风格不同,就是有种特别节制的感觉,我会想起余华的《活着》、路内的《慈悲》等作品,这个小说你是写家乡高密的,你为什么会用一种特别平淡的,节制的,毫不煽情的写法来写故乡的乡村李氏这一家三代人的命运?这是否有写作多年后在风格上的一次变化?

    连谏:您说的很对,和我以往作品相比,《流年》的文字风格发生了改变。写都市小说的恣意汪洋,不适合写乡间小说,写《流年》时我完全放弃了文字渲染和行文时的感情渲染,因为过分的渲染是读李家祖孙三代命运的嘲讽。我从未像写这个小说的时候这样对一群看似木讷无言、毫无建树的人类充满敬意。因为这份敬意,我必须不夸张、节制地使用最客观的语言去表述他们所生活的那个灰尘扑扑的世界。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是眯着眼睛的,否则,他们世界的灰尘就会落进我的眼睛,弄得我泪流满面。他们并不代表这个时代的乡土的全部,仅仅是不易被我们看见的、即使消失,即使被时代的灰尘淹没也不会有人驻足的那一小部分。他们于苦役一样的生活中秉持着低矮而蓬勃的理想,于鸡零狗碎中索要着生而为人的尊严,在我们看来,荒诞到搞笑,但他们在自己的认知世界里,也活得法相庄严,这才是最令我悲恸和肃然起敬的部分。

    他们需要本本真真地被知道,所以,写他们所使用的每一个文字都必须洗尽铅华。

    潮新闻:《流年》你分五记:再婚记、寻亲记、成婚记、求医记、亲缘记,我发现了一个“变调”,一开始还比较多的是“人为情伤”,但越到后面,接近当下部分,就演变成了“人为财疯,人为财死”,有种特别悲的痛感,又觉得你写的是很现实的乡土逻辑,在这一部高密乡村的私人生活史中,你在乡村社会的“情”和“财”两面有过怎样的考虑,为财死比为情死更添悲色?

    连谏:年轻人都已或远或近地走出了乡村,留下的,都是从物质匮乏时代走过来的,曾经的匮乏给他们留下了跋涉一生也走不出的阴影。财可以通过物理性的劳动或者智慧获取,但感情不可以,它的维度更高,是属于人的灵性部分,是精神生活。为财死的悲,悲的是他们等同了动物的一生,而不是万物之灵的人的一生,还没抵达精神生活就挂掉了;为情死,是攀升到精神维度、沉浸过仅属于人类的美景,才与绝境狭路相逢,有那么点生而为人的值了,所以,虽然悲,但有美感了。

    潮新闻:“情感天后“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你认同吗?写情感戏是否是你最拿手的抓手?

    连谏:大概是图书机构为了营销送给我的桂冠吧,这个称谓会让读者对我的认知产生片面化,我的野心让我不愿接受,又享受其中一小部分的虚荣。但必须承认,写情感是我最拿手的,我记得有位诗人读了我的《你是我最疼爱的人》,说我是他所阅读过的中国女作家的作品中把中国式悲剧写得最好的一个。

    潮新闻:这样一部小说很难得的是时间线,从解放后一直写到了当下,李后生还是年代戏,到李第一就成了当代农民戏了,李第一从上一代农民变成了化工厂工人,连中专也考不上,但爱看网络小说,70年,三代人,各种大潮奔涌,但李第一依然在底层挣扎,似乎“咸鱼翻身”是个梦?你在一次次返乡的经历中,是否对乡村新农民的生态有细致的观察?

    连谏:我每年回乡下很多次,很热衷听他们说村子里的张三李四、乡间时事以及趣闻轶事。乡间年轻人,虽然在户籍意义上还是农民,但农耕已实现机械化,极少需要人力,他们大多成为了流水线上的工人或者小商贩,像李第一这样既没学历也没技术的不在少数,他们没有野心,就想打份工,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不难实现,但也非常脆弱,比如《流年》中的李第一,如果不是因为他娶亲而导致父亲疯掉、母亲病了、妻子怀了无脑胎儿,他的生活虽平淡但也能维持得不坏,坏的就是这一切都发生了。虽然被命运欺负了又欺负,但李第一依然是个有梦的人,譬如,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他人性中光芒的部分依然在,曲晓鸽留下的女儿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他继续抚养,他和福姑姑没有血缘关系,曲晓鸽也是因为福姑姑的女儿女婿才丧命的,但他依然想让她的晚年过得好一些,我觉得像李第一这样的好人,是能咸鱼翻身的,只是小说结尾时他还没翻身而已,只要脚踏实地去努力,每一个人都有抓住幸福的机会。

    潮新闻:在《流年》五记中,我们看到了人身上的善与恶,即使是李大卡夫妻这一对,他们的底色也是特别勤劳苦干节俭的农民,但我们看到的李第一是一个“无能的好人”,你对写书中这些小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有怎样的考量?

    连谏:我写小说都是把我虚拟的每一个人物,在心里捂成一个鲜活的生命才能下笔,但《流年》里的人物,我几乎没用捂,因为见过太多这样的乡间男女,我不想无原则地赞美他们勤恳节俭的部分,也不想过分黑化他们的自私和贪婪部分,这一切都是源自于乡间谋生不易。

    我希望在小说里还原最本真的他们,他们像我们一样,在各自的环境中拼尽全力地活着。文中的李第一,虽然收梢惨淡,但我不认为他是个失败者,在人性上,他是个胜利者,因为经历了生活的种种欺凌他依然保有着自己生而为人的尊严和善良;如果一个人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却丧失了做人的尊严和温度,那么,他的成功再辉煌也是失败者。

    潮新闻:《流年》中也写到了围绕李氏家庭的各种关系,有男女关系,母子关系,父女关系,亲戚关系等等,写好各种关系是否是“讲好中国故事”的很重要的因素?

    连谏:是的。我虽没学过戏剧,但在我理解,人物关系,即戏剧关系。文学本身就是通过用文字状物向读者传达无声戏剧。据说影视剧本创作之初,就是画人物关系图。

    小说虽然不是剧本,但往往是剧本的母本,所以,我构思小说的步骤通常是:人物,人物关系,故事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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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乡草木。

    【在乡下,男性婚前承受经济压力,女性承受人生破产压力】

    潮新闻:你似乎对当下农村家庭的婚恋状态有深入的观察和思考?书中写到李大卡为12万儿子结婚的彩礼钱疯掉了,感觉像到了一个悲剧的顶点?最后李第一又离了婚,钱打了水漂,这类故事现在在公号上也有读过,好像农村现在生儿子的家庭压力特别大,还怕“人财两空”,而农民女性的选择似乎相对多一些?

    连谏:乡下因为挣钱不易,更容易把目光聚焦于钱财得失,李大卡疯掉不是悲剧的顶点,坐在烂尾楼阳台上死去的曲晓鸽才是悲剧的顶点,这意味着一场旷日持久的幸福谋划终于化做肥皂泡破掉了,李第一被打落人生的沟底。

    自媒体时代,一些社会现象往往会被片面化强调来博取眼球,相对于男性家庭要花高昂的彩礼娶媳妇,我认为更悲剧的是乡村女性。在乡下,如果男孩子比较优秀,家庭条件好,在婚姻市场的自主度还是非常大的,只有家庭条件不好,自身普通甚至也很差的男青年,才会被动于婚姻市场。我们城里又何尝不如此?但,换个角度,有没有人调研过农村已婚女性为什么容易自杀?乡村男性结婚前付出彩礼不过是一时钱袋受损,可乡村女性呢?一旦结婚,等于从娘家连根拔起,娘家财产归娘家兄弟,因为乡下有先盖房后娶亲的风俗,一旦婚姻破损,女性面临被扫地出门、一无所有的危险。

    所以,在乡下,男性婚前承受经济压力,女性婚后承受人生破产压力。

    潮新闻:为什么设置让李老汉的前妻去闯关东,去的是鹤岗,我们很多人知道鹤岗是因为那里的“房子卖成白菜价”,你写李老汉寻亲认亲,父女俩都失望于对方的处境,感情也激不起来,女儿福又回到高密,依然在底层,似乎成了一个“无根的人“?

    连谏: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离婚是件很丢人的事,如我回答上个问题时所说,女性结婚后,娘家家业在兄弟手里,离婚回娘家,已成家的兄弟未必容得下,即使容得下也是寄人篱下,所以,我让她远去鹤岗。当年通讯不发达,她和李老汉之间消息通道关闭,让福和李老汉成为彼此遥望的希望,这是我想要的戏剧效果。在小说中,李第一翻版了李老汉的命运,福翻版了她母亲的命运,她母亲在鹤岗怀着对故乡的眷恋终老,福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回到母亲的故乡,然而,各自的匮乏,让她和李老汉没有多余的能量去激活亲情。其实这时候的故乡对福来说,是异乡。异乡未必是出生地之外的地方,没有爱的地方都是异乡,所以,她和没有血缘关系的李第一努力关照对方,产生感情,在彼此心里扎根,成为相互扶持的亲人。

    潮新闻:《流年》中的女性也有各种各样的,李后生的情人们似乎还在为爱情而生而活,但爱情离不开柴米油盐所以私奔失败,李后生贪吃的妈是饿死的,最让人意难平的是李大卡的妻子,她活得可怜死得惨,她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从来不知道爱为何物,疼爱儿子又虐待公公,就是让人觉得她是可怜之人,又有可恨之处,这些女人形像,都源于故乡那些熟悉的人物吗,其实你很了解故乡的女性们?

    连谏:小说中的女性,不是精确地取材于某一个具体形象,而是取材于我对故乡乡间女性的普遍了解。我家乡的女性生命力旺盛,吃苦耐劳,勤俭持家被她们恪守到几近吝啬,对无益于家庭建设的一切,视若敝帚而远之,少数对老人不孝的女人,并非大奸大恶,他们可能是个好邻居,好老婆,好母亲,好女儿,唯独不是有孝心的儿媳妇,一是和丈夫家老人没血缘关系,二是老人无能后的无用甚至是累赘。不喜累赘是人的天性。厌老症是一个普遍社会现象,譬如年轻人说起大爷大妈时的一脸鄙夷,好像大爷大妈们代言了蛮横而粗鄙的自私,难道他们不曾年轻过么?难道衰老让他们变面目可憎了么?不,是年轻人潜意识里的厌老,不满已不能输出能量的老人却依然参与瓜分社会资源,李大卡妻子是乡间厌老大军中的一员。

    潮新闻:听说你对小说的结尾改了又改,是怎样的考虑呢?有读者说,李老汉的家庭似乎被施了“魔咒“,所有的人都不能好好生活,你怎么看?

    连谏:小说完稿后,我有位作家朋友读了很意不平,说好人李第一太苦了,应该让结尾美满一些,我觉得也是,就把最后部分的《亲缘记》修改了,添加也丰富了一些情节,但改到曲晓鸽去世这儿的时候,我一下子噎住了,曲晓鸽就像掌控了自己的命运一样,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救不活她,最终,我放弃了对结局的修改。其实,不是李家被施了魔咒,而是奔波在命运底层的人,从不想认输到被迫认输后中了自身欲望的圈套,我们没有同情或指责李第一的资格,假如生活境遇相同,我们未必比李第一更勇敢更高尚

    潮新闻:这本书写的是苦难,但也能从书中读到很多生而为人的幸福的感觉,在年轻的李后生身上,在李第一身上,似乎他们也都有在贫穷的生活中体味、品尝一点甜的能力,他们并没有彻底丧失对生活的希望,特别是李老汉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口气,他还给孙子留了全国粮票和布票,这些“亮色“是你在写作中有意要平衡苦难的暗调吗?受苦但并不麻木,感受力也特别丰富,是你目中乡村底层人的精神现状吗?

    连谏:我曾看到一句话:对于孩子来说,从豪华玩具和从一只毛毛虫所得到的乐趣是一样的。人是一种适应和自洽能力特别强大的生物,不管贫穷还是富有,对生活的感知能力都是一样的,有钱人吃到满汉全席很开心,劳作了一天的平民用馒头夹一包榨菜也能吃得很快乐,满汉全席所能提供给有钱人的快乐值并不比馒头夹咸菜提供给平民的快乐值高。我家乡还有一句话: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年,平等地接纳每一个人投入到欢庆它的怀抱,乡村底层因为物质上匮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具有热气腾腾的蓬勃气象和创造力,生命的感知能力也会更加丰富细腻而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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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谏,本名连淑香,70后。山东高密人,现居青岛,职业作家,曾为多家报刊写专栏,曾出版图书《门第》《家有遗产》《你好1978》等三十多部,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和舞台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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