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37年历史的基层越剧团，如何在百花争艳中守住一方天地？

绍兴小百花越剧团排练现场。张嘉琪摄

“江南灵秀出莺唱，啼笑喜怒成隽永。”从20世纪初发源于绍兴嵊州的小戏“的笃班”，到如今享誉全国的第二大剧种，越剧以秀丽端庄的唱词、婉转悠扬的腔调独秀一方，成为中国戏曲梨园的一朵奇葩，将江南雅韵诉之不尽。

百余年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门前喜鹊成双对”的袅袅越音不绝于耳，人们不断重温着这些才子佳人、家和团圆的千古名段，在岁月浮沉的记忆里打下深深的文化烙印。而伴随时代的洪流向前，越剧也正经受着现代媒介和文娱市场的涤荡，在日新月异的变革中寻求安身立命的突围之道，绍兴小百花越剧团正是其中之一。

作为一个有37年历史的基层越剧团，如何在百花争艳中守住一方天地？六代同堂的传统与荣耀是否能坚守与接续？在时代之变中又该如何经受住观众和市场的考验？带着这些思考，记者走进“绍百”一探究竟。

青年演员陈雯婷（左）和屠少桦正在排练剧目《陆文龙》。屠少桦供图

六代同堂，聚集四朵“梅花”

秋风送爽，细雨绵绵。绍兴小百花越剧团的舞台上，唱念声一阵紧似一阵，排练不曾停歇，仿佛台下此刻已座无虚席。站在昏黄的舞台背后，穿过帷幕，记者感受着台上的那一腔“热血”，心里迸出了一句老话：怎得“梅花”扑鼻香？功夫皆在戏外。

台上领队的二人吴凤花和吴素英，都是中国戏剧表演艺术最高奖“梅花奖”的获得者，也同是绍兴小百花越剧团原生代演员。“二度梅”吴凤花，师承范派宗师范瑞娟，是越剧界有名的文武小生。她生于1970年，从艺40年来，从田间地头到高雅大堂，扮演过无数角色，这位“拼命三娘”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堪称人戏合一的苦旅，书写了一段为人称道的追梦传奇。

“艺术是需要较真的，唯有较真甚至犯傻，才能激发出一个演员的舞台韧性，最终达到完美呈现。台上没有偷工减料可言，不然你拿什么让观众认可？用什么塑造你的梨园形象？”排练场上的吴凤花大多时候是自带威严的，一举一动，一唱一念都细致入微地为学生亲自示范，不知疲倦。眼下排练的剧目是越剧经典喜剧《三看御妹》，如今已在原生代演员的传、帮、带下推出传承版与青春版。台中央三两位主角学腔正调，台两侧七八位学徒默念操练。“于我而言传授的不只是人物塑造，更多的是德育引领，先成人后成戏，这是越剧的根。”吴凤花眼神笃定，语气郑重。

剧团中资历最深的吕派“花旦”吴素英生于1967年，从绍兴戏曲培训班毕业后就一头扎进“小百花”，转瞬近40年。搞艺术的人大多都个性鲜明，吴凤花和吴素英既是舞台搭档，亦是工作伙伴，姐妹俩常常因为表演观点分歧在排练场上“相爱相杀”，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愤然离场，但片刻的冷静之后一切情绪都会为艺术让步，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磨合与创作的过程其实很酸爽，笑与泪都有它的可爱之处，择善固执然后达成共识，最后赋予角色和自身无限的创造力，这就是我们多年以来的生存方式。”吴素英笑着告诉记者。

采访间隙，记者跟随剧团中最年轻的00后“小花”韩梦莎前去参加一场颁奖典礼的开幕演出，寥寥三五分钟背后，是妆发讲究的精心筹备，是“台下十年功”的唱念做打。作为绍兴“小百花”第六代青年演员中的主力之一，22岁的韩梦莎如今也已崭露头角，拿下了戏剧界小十余项嘉奖。但无论已经参加过多少场演出，上场前她依旧会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紧张是出于对越剧的敬畏与热爱，无论舞台如何变化，我都会拿出百分百的热情去投入。”

凭借这股一脉相承与艺术“死磕到底”的信念，如今的绍百已“枝繁叶茂”、六代同堂，汇集老、中、青70多位在编演员，齐聚吴凤花、吴素英、陈飞、张琳四朵“梅花”，青年演员陈雯婷、屠少桦、娄周英、楼慧琴等茁壮成长，新一代“小百花”孙琴菲、韩梦莎、钱世颖、黄佳楠、陈蒙尔等稳序接力。岁月在这片浸润在艺术的花田中留下了斑斓的光影，这个释为“清一色女子演员”的越剧团正在这块沃土中扎根延蔓，以赤诚之心守护着一方净土，直至它遍野芬芳。

吴素英（中）指导青年演员排练越剧《李慧娘》。陈雯婷供图

关乎时代与民心的水乳情感

向下扎根，才得以向上怒放，越剧的振兴说到底离不开孕育这片繁花的土壤。作为越剧的故乡绍兴，绍兴小百花越剧团自然也扛起了守本固源、“声”入人心的时代使命。应政府号召，剧团每年由梅花奖演员带队下乡开展“文化惠民”演出超过40场次，2022年共开展各类演出206场，2023年上半年的汇演也已达百余场。

“对于我们绍百人来说，大部分时间都扎根在最基层，各地的文化礼堂场场爆满，即便有时行到偏远处，一辆文化大巴车四面敞开就是我们的流动舞台。中华传统文化讲究忠孝节义与真善美，不管我们的戏带给他们的是思索还是笑意，都是一种良性的风尚影响。”陈飞也是绍百原生代演员中的“梅花”之一，师从傅派艺术创始人傅全香，多年来在博学求实的师门熏陶下，练就了勇毅笃行的作风和推陈出新的胆识，是越剧界极具人气的傅派花旦。在她看来，这种“免费的文化餐”不仅是国办院团应履行的职责，同时也是宣传越剧文化、锻炼推介新人、开拓文旅市场的支点；而对年轻“小花”韩梦莎来说，下乡演出更多的是在凸显角色本身的塑造而非作为演员的个体，人们之所以热衷于“才子佳人”“家和团圆”的桥段，实则是在绵延越音深处寻找一种千古融通的价值共鸣与情感归属。

戏曲要振兴，得从娃娃抓起，这是任何文化得以生生不息的内在逻辑，绍兴“小百花”很早便意识到了这点。让稚嫩的儿童了解越剧，让高校的人才带走乡音，是他们传道授业的实践与目标。“戏曲进校园的意义不仅仅是科普，实则是在孩子心里埋下一颗兴趣的种子，虽然这种效用无法立刻显现，传承本就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吴凤花语重心长地告诉记者。

花香也怕巷子深。在这些年吴素英、吴凤花、陈飞等人的带队努力下，绍百收获了一大波90后“花粉”，他们常常用时髦甚至略有“代沟”的语言投送来爱意。了解年轻人爱看什么，从而“反哺”创作，这种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传承与革新。“我常常被年轻人的真诚和细腻所打动，在台下收获了很多艺术之外的爱与温暖。”笑纹堆上了吴凤花的眼角，从她明媚的眼眸中，记者看到了一个轻盈鲜活的灵魂。

守正创新双线并行的突围之道

“留不住的是人来人往，留得住的是姐妹恩情。”见证了一路的相聚与离散，吴凤花感慨万分，“我曾经也有过几次机会可以离开基层，但是我都没有。”

“到底是什么羁绊留住了你？”面对记者的疑问，吴凤花抬头微微一笑，“我那个年代的人大抵是有点‘愣’和恋旧的。”

回望这段摸爬滚打的岁月，吴凤花眼里处处流露着坚毅与柔情，“40年对于一个人来说并不短暂，我很庆幸自己有像吴素英、陈飞这样的战友，这40年的姐妹情可圈可点。”手边是挚友相伴，耳旁有师风浸润。紧邻绍兴小百花剧院旁，庄严伫立的是为致敬范派宗师范瑞娟而设的“风范纪念馆暨师生堂”。大到一件戏袍，小到一纸信件，吴凤花都视若珍宝、悉心收藏，每年更是要带领学员祭祖拜宗。

以师志为己志，是绍百人对传统的信仰，亦是对越剧的敬畏，如今这股一脉相承的“血液”也流淌在了接棒的年轻“小百花”身上。然而时过境迁，由于职业的小众特性和文娱环境的变动，一些人望而却步，一些人转身离开，剧团也许久暂缓纳新。临此境地，六代同堂的传统与荣耀是否后继有人？

面对记者的犀利发问，吴凤花并没有回避，停顿片刻，眉头微皱，“作为基层剧团，我们的确经历了阵痛，人才流动终究是难以规避的事，但换个角度来看作为摇篮未必不是件幸福之事。招贤纳新能出‘角儿’更是难上加难，但我们自有打算，即便前路坎坷也还是会去尽己所能储备英才。”面对同样的问题，韩梦莎显露出超出年龄的成熟与坦然，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是珍惜当下，演好每一场戏，塑造好每一个角色，先做好传承再力图创新。

“出人、出戏、出效益”，这句写在绍兴小百花越剧团墙上的标语如今正在逐步落地。在坚持市场与作品并重、老人带新人共舞的双行路线下，秉持舞台样式新、人才新、作品新、推介新等一系列改革理念，剧团已成功摸索出“老戏新排”“好戏移植”“新戏创排”的精品创作路径，已传承复排《陆文龙》《孔雀东南飞》《穆桂英挂帅》等8部经典剧目，全面推出传承版与青春版；同时创排《苏秦》《云水渡》等3部新编越剧，目前又在根据莎士比亚的《麦克白》改编经典戏剧《定风波》，尝试以国际视野展开一场横跨时空的“中西对话”。

交谈至此，记者愈发明白，是台上激情四溅的火花，是台下人潮涌动的温情，是身边并肩作战的挚友，还有身上无法卸下的使命，是这一切留住了吴凤花，也留住了江南大地上千百朵绚烂盛放的“小百花”。

吴凤花（左）和吴素英出演《三看御妹》。吴凤花供图

【记者手记】

从“一台好戏”走向“万家灯火”

从柯桥返程，感触良多。回望过去，生长在山水间，繁盛于垄埂上，革故鼎新的基因一直涌动在越剧的发展历程中。从绍兴小百花剧团的改革实践中，笔者又生发出几点思考。

经典与新创要“齐头并进”。尽管时移事迁，《梁祝》《红楼梦》《陆文龙》等传统经典剧目的展演始终受人追捧、一票难求，对于这类经典传世的名篇剧作要常演不衰，应最大程度地呈现与传承越剧写意的雅致美学和文化底蕴；与此同时，新戏创排也要紧跟步伐，正如绍百的生动实践所示，不仅要深挖本土文化，也需力荐新生演员，让更多具有时代气息和江南文化的越剧精品走向台前。

解锁顺应时代的“打开方式”。越剧要行稳致远，必将接受市场和观众的审视与考验，因此要主动拥抱新时代传播格局的变化，适应现代观众的表达方式与审美偏好，既坚守底线又发扬个性。如绍兴小百花越剧团现已推行“互联网+越剧”的运营模式，开通了抖音、B站等社交媒体账号，2022年共开展线上直播40场，累计线上流量达600万人次。当线下不再是戏剧唯一的表演空间，更多的观众才会走近越剧、走进越剧。

从“一台好戏”走向“万家灯火”。不久前，浙江省文旅厅出台《加快推进越剧繁荣发展五年行动计划（2023—2027）》，提出创作一批重量级的越剧传世精品、培育一批享誉国际的越剧艺术院团、打造一支德艺双馨的越剧人才队伍、深挖一批影响广泛的越剧文旅IP，将越剧艺术打造成为浙江重要的文化标识。绍兴小百花越剧团持续优化人才队伍建设机制、推行“戏曲+文旅”发展路径、开拓演出市场等种种改革实践正是基层越剧团在时代之变中突出重围的生动叙事。而未来，越剧发展也应多界联动，贯通艺术、技术、资产等全景生态，扩大越剧IP效应，走进万家灯火，谱写百花齐放的新“越”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