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澄堂主观展记｜当使古人恨不见我

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的早春2月，32岁的恽寿平与父亲恽日初登临苏州灵岩山。灵岩山乃“吴中胜迹”，为春秋吴王夫差馆娃宫旧址，毗邻木渎，处太湖之滨。灵岩山寺是著名的佛教“净土宗”道场，彼时的住持弘储和尚是明末清初高僧，交友广泛。是年5月，黄宗羲来访，弘储召集徐枋、黄宗羲之弟黄宗炎、高斗魁等相聚于天山阁，纵谈七昼夜，这便是清初著名的“灵岩聚会”。

恽氏家族或与灵岩山寺早有往来，9年前去世的、恽寿平的伯父恽本初就曾为弘储作《灵岩图》。这一年又值弘储60寿诞，于是，父子各尽其能，恽日初作《灵岩山赋》，恽寿平挥笔写下一卷《灵岩山图》相贺。

如今，这一卷堪称恽寿平早年代表之作的《灵岩山图》就出现在澳门艺术博物馆展厅中。它和其他收藏于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的恽寿平各个时期的重要作品，以及马元驭、范廷镇、张伟等群从子孙、入室弟子等180多件作品一起，较为完整地展现了这位以“千古为自命”的书画家的艺术成就和深远影响。

5年前，在《渔山春色——吴历书画特展》现场经历连续8个小时读画，返程香港时，全身乏力却无比兴奋，而且开始遥想澳门艺术博物馆“清初六家“系列大展的收官之展：恽寿平。如今，这一展览终于如愿而至。

流连其间，三日不忍去。

【观展记】

《造化在手——故宫上博珍藏恽寿平书画特展》

展览时间：2023年9月2日至11月12日

展览地点：澳门新口岸冼星海大马路澳门艺术博物馆

恽寿平特展海报。

恽寿平（1633-1690），江苏常州武进人。原名格，字寿平，号南田；后以字行，更字正叔，卒年58岁。与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吴历齐名，被合称为“清初六大家”。恽寿平的花鸟画既重视写生，又强调“与花传神”，力去华靡，追求宋人之澹雅，一扫明末以来“勾花点叶派”末流之风，影响了此后三百余年的花鸟画发展。张庚《国朝画徵录》云：“近日江南江北，莫不家家南田，户户正叔，遂有‘常州派’之目。”

此语中的，但张庚的另一种说法却谬误数百年。其云：“恽寿平……好画山水，力肩复古，及见虞山王石谷，自以材质不能出其右，则谓石谷道：是道让兄独步矣，格妄耻为天下第二手。于是舍山水而学花卉。”这种毫无根据的揣度被乾隆以后人采信。

其实传世恽寿平作品中，山水题材占有四成，而且终其一生并未如张庚所言“弃山水”。此次特展就展出了他晚年代表作——52岁时所作的《一竹斋图》卷。而且，恽氏对其山水画水平始终有着一份自信。《瓯香馆集》有如此一言：“黄鹤山樵得董元之郁密，皴法类张颠草书。沉着之至，仍归飘渺。予从法外得其遗意，当使古人恨不见我。”

恽寿平幼承家学，随伯父恽本初学画。恽本初师法黄公望，恽寿平自然浸润其间。同时又受到当时董其昌尚古思想的影响，恽寿平广泛取法宋元明诸家，尤喜师法元代黄公望、王蒙、倪瓒三家，风格超逸，其灵秀之气非一般人能及。

观其源，知其流。欲探窥恽氏山水画，不妨从他的早年作品入手。这一卷《灵岩山图》就值得剖析一番。

此图正面直取灵岩山全貌，宛若画家本人端坐于对面山峰，以写生之法将灵岩山逶迤山峰、亭阁塔寺、疏林曲径一一收入画面。卷右以丘壑丛林起势，一条山径小道盘桓而上，落红亭佇立其间；之后灵岩山依势伸展，山顶小道横贯，一直通向画面的主角——处于山巅平坦处的灵岩山寺。寺侧是灵岩山最高峰，高峰之下就是缥缈空荡的太湖水色。

灵岩山图特写

恽寿平在长卷卷尾题云：

“先香山翁（即其伯父恽本初）曾为和尚写灵岩图，题其帧首曰：‘此山之趣在背，寺之趣在面，水之趣在天，盖以侧面取势，令湖光出其上。’惜此图逸去，无从悬购。今追用此语直写正峰，自落红亭以上剪取芙蓉城一片尔，而全形具焉。如须弥山七宝所成，上下四旁，各具一种色，色色不同，所见皆须弥也。呈老和尚鉴之。毗陵弟子恽格画并题。”

灵岩山图特写

接着在帧首再题：

“昔黄子久画富春山卷，颇自矜贵，携行簦历数年而后成。顷来山中镜清楼上，洒墨立就，曾无停虑。工乃贵迟拙，何取速笔先之意，深愧于古人矣。寿平格又跋。”

恽寿平这两段题跋值得玩味。

第一段，先录其伯父所作《灵岩图》一段话，了了数语概括了灵岩山的山趣、寺趣和水趣所在。然后话锋一转，说自己如今并非“侧面取势”，而是“直写正峰”，只截取了从落红亭至灵岩山寺这一段景色，灵岩山之趣已全然而出。接着他又形容灵岩山如同佛教所谓的世界中心——由金、银、琉璃、水晶等宝物构成的须弥山一样，上下左右，都散发着各种光芒，所见皆为须弥。

这一段题语，显然自信满满。细看画卷，同样透着一份自信。尖毫勾皴，一如其早年习惯：长期喜用新的尖笔；用笔兼用黄公望、倪瓒法，舍黄氏长披麻而专以短披麻皴，借用倪氏细笔折带皴更拖笔直扫，用笔苍秀古拙，山石嶙峋之状极为生动。用墨干湿互参，连绵山峰只少许浓墨点树，其余皆淡墨皴写，并大面积留白，仅仅在山石折叠和丛树处着墨，与同样大量留白、寥写数峰的太湖水色两相呼应，山水间苍茫之色了然在目。正峰之上，离最高峰和塔尖寸许处，恽氏还淡写一抹云色，空水澄鲜、高旷清淡。如此，山趣、寺趣、水趣叠现。在恽氏荒率而秀润的笔下，灵岩山初春料峭空茫又透着生机的景色跃然纸上。

灵岩山图特写

恽寿平曾云：“高简非浅也。”此图是极好的注释。

第二段，用意在“慢”、“快”之间。恽氏说黄子久写《富春山居图》历数年而成，自己作《灵岩山图》却是洒墨立就。恽寿平对《富春山居图》的研究是下了功夫的。读其《南田画跋》，有七处直接评述《富春山居图》，而论及黄子久用笔，更是不计其数，深有心得。这一段题跋的重点在结尾处，自云用笔过快，笔在意先，有愧于古人。这个古人当然指向他心心念念的黄公望。

灵岩山图特写

但如果我们再读一段《南田画跋》中的自题，就觉得“自谦”口吻的背后还带着一份自傲：

“作画须有解衣盘礡，旁若无人意。然后化机在手，元气狼籍，不为先匠所拘，而游法度之外矣。”

他的这一份自傲，自然有人读得懂。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中就说：“想见先生胸有丘壑，思入风云，布置不苟，然后下笔便如华严楼阁，弹指涌见。”

灵岩山图引首

恽寿平一生坎坷，幼年即遇战乱，生离死别，有着传奇般的经历。20余岁时，恽氏方随父亲归隐乡里，生活渐趋稳定，开始“恃笔墨以供”。从《灵岩山图》中，可以读到其超迈时人的才华、读到出古入新的功力，读到“当使古人恨不见我”的自信和自傲。在50余年的人生中，恽寿平始终郁郁独行，穷愁相伴，但这份自信和自傲终其一生。

恽寿平特展展厅

彩蛋：

这半年来虽然游历于各大博物馆中，但值得花笔墨说道的其实并不多。9月2日在澳门博物馆开幕的《造化在手——故宫上博珍藏恽寿平书画特展》是一个期待了五年的大展。从这么多年的观展经验来看，要想完整了解一个艺术家，细读一个汇聚其人生各个时期重要作品的大展，无疑是最好的途径。这也是让老胡能够在展厅佇足整整三天的原因。和内地不同的是，澳门艺术博物馆的开闭馆时间是上午10时至下午7时，每天有9个小时的时间让你徜徉其中。给一个提醒是，展厅的空调打得极冷，外套必备；再给一个建议是，澳门是美食天堂，无论葡菜还是粤菜，不仅地道而且性价比高。当你走出视觉盛宴走入另一个盛宴时，这种满足感无与伦比。

作者简介：老胡，生活在杭州。以前是媒体人，业余喜欢中国书画，喜欢雅玩金石草木。后来索性辞了公职，专门观展赏画，举拍拜师，总之就是入了书画收藏鉴定（自由自在）的门。

观展，喝茶，是老胡最近几年的生活常态。只要有好的展览，他就天南海北地去看。疫情之前，不止天南海北，还海内海外。总之，他过着让打工人眼红的闲适生活。【澄澄堂主观展记】，是老胡在潮新闻客户端开设的观展专栏。

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