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居浙东一隅,临海自有一种清冽的气息。
如果要用一个指代的话,临海是他。而不是她。
如果要在十二个时辰里找个临海时分,或许正是残阳一抹淡如霞的日入,最接近临海的内核。
如果要在漫漫历史长河、茫茫世间人海寻得临海所在,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又最是天涯。
1、临海在台州,台州在哪里?
2004年夏天,作为实习记者,我第一次到临海采访。那日正是云娜台风过临海境的第三天。我在被称为“江南长城”的台州府城墙脚下,见到了当时临海旅游局局长王波。王波卷着裤腿,见了我顾不上抬头,一片一片拾掇着被台风损毁的城墙砖片,嗫嚅着:“台风太猛烈了,把我们‘长城’的墙体都损坏了。”
蜿蜒5000多米的“江南长城”依山而筑,始建于东晋,历经近1700年的沧桑变幻,尚存有靖越、朝天、兴善等城门,白云、平海等城楼和众多的敌台、瓮城。城墙除御敌功能外,还兼防洪,四个城门及瓮城马面结构都别具一格。如今,人们拾级而上,只见城墙沿北固山山脊逶迤至烟霞阁,直抵灵江东岸,延伸至巾山西麓,逶迤曲折,气势恢宏,俯视大江,雄伟秀丽。
而在这墙根儿底下,与山海河川共同守护着的,正是临海人夜半梦回的台州府城了。
对于外人而言,或许很难一下子理解,如今的“临海老城”和千年的“台州府城”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然而,当你在历史的长河中,遍寻台州“所谓何处”;当你在浙东连绵山海中,遍寻临海“所谓何意”——你可能就能理解,这不仅是一个地理的关系,更是一个文化之根的追问,也是临海两千年来与山海同行的历史注脚。
让我们先来梳理一下关于临海-台州其地名变迁所带来的文化实质的更迭。
台州地属百越,据《汉书·地理志》记载,百越的分布“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这大约指的是现在的象山港到闽江口之间的宽阔区域。
东吴黄武、黄龙年间(222~231),临海首次设县,以县境内的临海山而得名。少帝太平二年(257),临海置郡(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这也被认为是台州建郡之始,辖章安(大致相当于今椒江西部)、临海(今临海)、始平(后改名始丰,今天台)、永宁(今黄岩)、松阳(今丽水松阳)、罗阳(后改安阳,现温州瑞安)、罗江(现温州以南、福州以北,主要辖区应在浙南闽东,大致在连江、罗源、宁德、福安、福鼎地域之间)7县。由这张版图上可以看到,当时的临海郡作为一个相当于地级市的区域,其辖境之远阔;也可以看到作为一个区域的名称,接近于今日的台州地区最早反而先是叫临海。
从汉朝末年开始逐渐成型的“州”“郡”“县”三级制,到隋唐期间,因疆域辽阔,“郡”改称“州”,上再设“道”。
唐武德五年(622),经过分分合合,今日的临海、天台、黄岩、椒江、三门加上象山、宁海、乐清、磐安的部分地区,合在一起,因境内有天台山,故首次被称为台州,后逐步再并入仙居、温岭等地,和今日的台州辖区基本相当。在这里不难看出,随着儒释道三教因天台山文化的强势传播,作为地区名,“临海”至此合上了序章,交棒“台州”,正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不过在唐以后至1990年代的约1300年里, 临海城作为台州府治和台州古驿道的交通枢纽,一直都是台州的行政、文化、经济、军事中心。
苍苍茫茫,一瞬千年。1994年,台州地区改地建市,将市政府从千年府城临海迁至海边小城椒江,这也是南宋定府1300年来,台州的区域中心第一次搬离临海。这意味着,如今再说“台州”这个地名,指的更可能是椒江、黄岩、路桥三区以一个胖三角形的样式,重新勾勒出市辖的版图——而临海,依然是那个临海,依然承负着千年府城的前世今生;然而,“台州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则成了今天的临海人心中问而不答的迷惘——名字更迭,沧海桑田,既深度诠释着文化的变迁,也深刻表达了“临海”和“台州”之间跨越千年浓重而又难以割舍的羁绊。
2、府城在临海,府城是怎样的?
因此,如今当我们来到“江南长城”环绕中的“台州府城”——临海老城时,往往会跳脱于历史和现实之间。这座全国现存最完整的千年府城,至今令人吃惊地保持着宋朝时期的完整格局,与数万仍然生活在老城内的临海人,互敬着岁月的醇酒。
整个老城如今被命名为“台州府城文化旅游区”,总面积为3.1平方公里。从空中俯瞰,大致是一个长方形,被城墙包围。城墙保持三面合拢的状态:城墙北枕大固山,南接巾子山,西边南边绕着灵江,紧挨着东湖的东城墙,因上个世纪50年代市区东扩已拆除,留下了“崇和门”这一地名。
府城始建于唐代,最初实行坊市制,就是居民区的“坊”与商品交易区的“市”严格分离。所有交易都必须在市场中进行,市场之外严禁交易。唐代坊市制在长安到达了建制的顶峰,全国各地的府城皆以此规划,如棋盘一般的格局、宏大的规模,和整齐划一布局,如今依旧能从台州府城街巷保存的高大坊墙中得以一窥。
从城西南的镇宁门进入,穿过府前街到达西北角的现台州医院所在地。在宋时,这里是衙署,又被称为子城,也就是大城中的小城,类似于我们现在的政府机关功能区,集中了州治、衙楼、司法厅、推官厅、司户厅、通判厅、州学等衙门的重要办事机构。子城外,则由15坊、5巷、11市组成。
台州府城的高光时刻,在南宋。
靖康之变以后,皇帝赵构定都临安,但金兵一路越过长江追到宁波。赵构只能海路行至台州港,在章安金鳌山,也就是今天的椒江靠近海边的一座20多米的小山丘上,住了半个月。
正是因为这次经历,南宋局势稳定后,台州的政治地位如日中天,临海作为名邦辅郡,可以说仅次于首都临安,走出了谢深甫、钱象祖、杜范、贾似道、叶梦鼎、吴坚、谢廓然、陈骙、谢堂等9位宰辅,其中前6人位至丞相,占整个南宋宰相人数的1/9。一些重要的科举考试在台州设分考点。大批皇族南迁到了这里,现在的临海赵巷一带,就是当时南迁赵氏宗室的聚居地。在南宋150余年历史中,台州(这里的台州主要指的就是临海)文教极为鼎盛,出了550多名进士,“小邹鲁”的盛誉也正出自于这个时期。
与此同时,随着唐朝的坊市制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代之以“厢坊制”,府城的居民区与商业区之间的隔离被打破,“勾栏瓦肆”(戏院、娱乐场所)和“夜市”鳞次栉比。人人经商的风气迅速蔓延到整个府城:有人卖粮食蔬菜鱼肉,有人开餐饮店、旅店,有人做蜡烛、玉器等手工业,也有人从事放贷、典当等金融行业。甚至于,台州州衙“仪门之两庑”,都出租给商户做生意——唐朝以前那种由“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控的商业秩序,在此时被打破,从事手工业的个体户和促进货物流通的商人们不再戴着镣铐舞蹈,而是在一个更为自由广阔的商业空间里尽情地展现自我。
繁荣的工商业,让台州府城的人口剧增。当时明州鄞县(今宁波)大文学家楼钥到台州府城后,在其诗《寄题台州倅厅云壑》的第一句中写道:“顷年登临赤城里,江绕城中万家市。” 楼钥出生于明州世家,明州工商业发展很早,但那个时候,他一样为活色生香流光溢彩的府城景象所倾倒。用现在的话来说,当时的台州府城妥妥的就是南宋“北上广”的“CBD”。“中心城市”职能大大拓宽,在府城生活的人们,享受着当时“市场经济”发展带来的巨大繁荣。
宋朝城市的繁荣与蓬勃,并不只是在古画上历历如绘,如今仍鲜活地传承于升腾在台州府城的烟火气中。千年古城的“中央大街”紫阳街商铺林立,从山下一直延伸到城门外的中津码头。各色的早餐店、杆秤店、理发店、食品店、老作坊、酒馆、五金店、衣帽店在街道两侧鳞次栉比地排开。
毫不夸张地说,南北贯通了台州府城的紫阳街是当代全国各城古街中最为活跃的老街。有意思的是,紫阳街这个颇为流金铄石气宇轩昂的名字,是1994年为便于人们记忆,以南宗始祖临海人张伯端之号紫阳来命名的。而深藏在紫阳街里50多个原始的地名,则细细密密重重叠叠地记录着临海人的生活趣味:璎珠巷最叫人遐想,白塔桥总觉得有不少往事;米筛巷、天灯巷、蓉糖巷、更铺巷……多半蕴藏着行当和营生;而永宁巷、德清巷、节孝桥,想必寄托着人们的美好心愿;还有一个丹桂连枝,意外的轻巧风雅,倒是徐霞客知己陈函辉的故居所在……
请不要小看地名。再小的地名都承载着一段历史,这么一座府城里,那么多细碎的名字,经过口口相传,将一代又一代人的衣食和住行、柴米和油盐、离别与乡愁,与实体空间一起,言有尽而意无穷。外来人多半一知半解,但他们却依旧能感受到临海人的祖上如何将生活的痕迹镌刻在一个个地名上:“一洞天是茶馆,方一仁是药铺,同受和做得一手好糕点,吃酥饼呢要找王天顺,安乐天煮面远近闻名,但正式摆桌头还数全程最高档的白塔桥头,打酱油去同康,剃头去红星,原来引人遐想的璎珠巷自是一番风情万种……”
3、临海是久居的你,也是匆匆而过的我
一个临海,一座府城,一部台州文明史,像是文化的原点,从这里发散出去;却也可以看作是一段文明的逗点,承前启后,生生不息。从城墙里走出来,从府城往外看,临海卸下千年的重担,自有另一部更加壮阔的史诗。
它留下了古老地球的火山遗迹,滚烫的岩浆塑造了这里的沟壑与山峰,162座山、444座峰架构起整个临海的天际线。有人说,临海的地形就像是微缩版的中国地貌,从西向东,层峦叠嶂,由山望海,一江奔涌,视野骤然开阔。
山海的拉锯和缠绵,似是临海的宿命。
另一些冲突和交融,亦为临海留下绵延千年的文化例证。数次由北向南的大迁徙为临海带来了大量的中原人口,儒释道的交汇与融合毫无疑问奠定了台州和合文化的基底;而中原文化与越族土著文化之间的传播与接纳,亦塑造了临海包容开放的基因。
在这里,谢灵运凿空诗路:“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在这里,骆宾王仗剑而起:“宝剑思存楚,金椎许报韩”;在这里,郑虔教化台州:“我今谪此,当有教化之责”;在这里,最澄万里求法:“莫言沧海阔,杯度自应知”;在这里,张伯端修行悟真:“法元无法,空亦非空,梦里何曾说梦”;在这里,方国珍祭天称王:“舰船浮沉三千里,海洋纵横八百年”;在这里,戚继光驰骋海疆:“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所以,府城是临海,台州是临海,唐诗是临海,星斗是临海,“山川异域”的出走是临海,“风月同天”的回望也是临海。
同时,故事也有另一些细节:
在这里,徐霞客的知己陈函辉从容三死。正是他的不断邀请使得《徐霞客游记》“首游天台山”。明朝灭亡后,鲁王朱以海正好在台州。陈函辉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进行殊死一搏。在这场注定会输的“赌局”中,他尝遍了人情冷暖、世间百态,最终草草葬在府城东南郊证道寺左麓的山岗下。
在这里,朱自清著文写诗,一树紫藤,回首的春日。临海人纪念朱自清,但对朱自清来说,1922年春天从杭州一师来临海六师,即如今的台州中学,一年后的春天,又从临海去了温州,可谓真是“匆匆”。在这一年间,临海于他则是“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冷清的府城。”;“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
那么,孤独是临海,冬天是临海,离别的驿站是临海,久别重逢的思念也是临海。
2022年,又是夏天。时隔近二十年,因为临海小友王超的邀约,我再次来到老城。这里比印象中热闹了许多,老朋友王波很久不见,再见时二十载仿佛只是匆匆经年。
文保所所长彭连生先生,是此行认识的新朋友,一顶草帽,晶晶亮的眼睛,顶着40度高温,带我走入府城的另一面。
如果说“台州府城文化旅游区”讲述的是宋韵凝练的老府城;那么,彭所长带着我深入的可谓是几代临海人的市井样本:褪去了喧闹的舞台,瞬间走入的寻常街巷,让时光在重叠中的倒影,分外动人。
让人意外的是,在这么一处3平方公里的老城里,留有近代两三百年里七八十处名人踪迹:既有草色入尘的大院,亦有木色苍茫的老宅;既有沧桑门楣上的精美雕刻,也有老门铜环上的锈迹斑斑……有的早已更换了主人,有的却依旧由后人传承。
一路行至紫阳街199号华家里,沧桑的瓦片、斑驳的木板,马蹄形的二层晚清风格的厢房,围绕着一处庭院。房子虽然老旧,但细节却依旧清晰,一盆盆绿植自在地生长着,散落在庭院里,透露着蓬勃的生机。这里是曾经作有《骊歌》的著名音乐家华文宪的故居。华文宪是临海人,早年在上海国立音专(上海音乐学院前身)学习,后积极投入抗日救亡的音乐创作。
我跟着彭所长,进入华家故宅讨了杯茶喝,如今的主人,已与华家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用临海话聊了好一会儿,我只觉得听着悦耳。老人悠悠地坐在躺椅上,电扇悠悠地传来阵阵热风,夏天也就这样悠悠地划过。
那天,我们走访了很多故居、老宅,比起久远的宋代,这些离我们更近的人和故事,同样裹着浓郁的包浆。
走回紫阳街的青石板上,我突然就想,我们走访历史,我们追寻过往,我们费劲了力气追问着来龙和去脉,我们终其一生都执着于将一个个偶然连接成必然,其实就是希望在一寸寸的空间里感受着时间,又在一分分的时间里,解构又重构着新的空间。我们总希望在过去,在此时;但我们却又总是在离别,在未来。
不知怎么的,耳边就响起了《骊歌》的歌声:“骊歌初动,离情辘辘,惊惜韶光匆促,毋忘所训,谨遵所嘱,从今知行弥笃,更愿诸君,矢勤矢勇,指戈长白山麓。去矣男儿,切莫踯躅,矢志复兴民族。怀昔叙首,朝夕同堂,亲爱兮未能忘,今朝隔别,天各一方,山高兮水又长,依稀往事,费煞思量,一思兮一心伤。前途茫茫,何时相见,相见兮在何方。”
我们目送着时间,却又想将它定格,就好比我们一说起临海,忍不住就是台州啊,府城啊,千年啊,宋韵啊;但殊不知,那早已刻进了临海人传承自越人先祖倔强的血液里,刻进了府城久久不散的气息里,刻进了匆匆又不匆匆的岁月中——真正的临海,既是久居的你,也是今日匆匆而过的我;临海既是回来,又是出发。
临海是咫尺,又最是天涯。
(图片来源临海文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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