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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江南物语|我的两位高中班主任

    潮新闻 沈志权2023-09-08 03:27全网传播量2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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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七十年代,能到桃溪高中读书,是我的幸运。因为桃溪高中虽是一所区属新办中学,但当时这里几乎聚集了全县一流的老师,如语文老师陈晓晔、数学老师冯正寅、英语老师张坚、化学老师蒋克静、物理老师王骏玲等,其中张坚和陈晓晔老师还是我们的正、副班主任,他们不仅倾囊传授我们知识,而且还教导我们如何为人处事。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是极其宝贵的。因此,桃溪高中是我人生起步的重要节点,而两位班主任则是指引我人生道路的导师,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有粗有细张坚老师

    张老师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也是我到桃溪高中认识的第一位老师。

    我去高中上学比其他同学要迟一个多月,因为当时大队推荐我的名额到了公社教办后被人调包了,后来我们大队另一位同学没有去上学,大队又积极争取让我去补缺,这样我才重新捡回了上高中的机会。1972年早春的一天,父亲一大早陪我翻越十里山岭,把我送到桃溪高中的门口,就赶着回家忙活去了。我拿着盖有大队、公社大红印章的推荐信,找到学校的一位老师,说明来意。这位热心的老师看了推荐信后,把我领到了张老师那里。

    张老师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戴一副黑框眼镜,中等偏上身材,英俊挺拔,皮肤晒得有点黑,笑起来牙齿很白,说话带着浓重的绍兴话口音,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一股军人的气质。他接过我的推荐信,和蔼地说:“马上就要上课了,走,我先带你去班级。”他带我到教室,给我安排好座位,嘱咐我安心学习,才离去。

    从右到左,后排:张坚、许生法老师;前排:方丁、冯正寅老师,摄于1974年。

    张老师是我们的英语老师。高中第一册没有英语课本,张老师就自编教材,从英语26个字母、48个音标,到简单的英文句子和课文,全是他自己用钢板蜡纸刻写油印的。他如同教小学生一样教我们读音标,一次次纠正我们的发音与吐字,教我们拼读与拼写英语单词。一个学期下来,终于使我们这些觉得学英语比学鸟语还难的农村孩子,逐渐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英语句子,并喜欢上了英语这门课。

    张老师的英语课堂气氛很活跃。他的普通话夹带着浓重的绍兴话,新的英语单词我们又不懂,有时直弄得大家很着急。不过,碰到这种情况也不要紧,张老师自有他的妙招:借助画图说话。有一次,张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英语新单词“spider”,我们同学在下面叫:“不认识!”张老师用绍兴普通话解释了一通,大家又叫:“听不懂!”接着,只见张老师拿着一颗粉笔头在黑板上扭动了几下,拿开手,一只活灵活现的蜘蛛便跃然在黑板上。顿时,课堂里发出幡然大悟的声音:“哦,蜘蛛!”此刻,张老师则露出洁白的牙齿“嘿嘿”在笑,于是整个课堂也爆发出一片笑声。我们的英语课有不少是在这样的愉悦氛围中度过的,大家学得轻松,而且很有效果。

    作为班主任,张老师管理班级是属于粗放型的。他不像我初中、小学的班主任那样,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而是把班级放手让我们学生自己去管理,他只是在背后默默地关注着。于是,班级的学习、纪律、卫生以及日常活动等,都由班团干部自行管理。我是班长,开始很不适应,感到压力很大,但张老师总是说:才干是靠锻炼出来的。记得当时我们班有个任务,与陶村大队第八生产队结对,帮助他们学文化扫盲。我以为这么重的任务,第一次去生产队联系,张老师总会带我们一起去吧。想不到他只是把我和团支部书记陶锡英同学叫去,交代我们如何开展工作,注意哪些事项,后面的事就让我们自己去折腾了。为此,我们有过畏难,有过不顺,也有过完成任务后的喜悦,但最重要的收获是锻炼了自我。对张老师的这种班级管理方式,开始我还有过抱怨,但参加工作尤其是走上领导岗位之后,面对员工的组织协调和纷繁事务的处理,我才体会到张老师当初的良苦用心,感谢桃溪高中读书时得到的初始锻炼。

    作者和张老师的合影。摄于2018年。

    如果我们遇到了难题,张老师就会从幕后走到前台,毫不犹豫地支持和呵护我们,成为我们坚实的靠山。读高中两年,尤其是搬到新校区之后,我们除了每周两天到十几里外的山区去背树、挑柴外,课外活动要去学校建设工地搬石块运泥土,晚饭后还要给食堂抬水,夜里则到建筑工地守护建材等等。记得在一个寒冬的傍晚,轮到我们班两位年纪最小的女生给食堂抬水。水要从校园西边的水渠汲取,然后抬到校园东头的临时食堂,当时操场还没有全部平整,中间有一小段上坡路。上坡时,两个小女生一不小心,水桶碰到地面,结果半桶水溅了出来,把她们的裤子和鞋子全弄湿了。当时正好被我看到,我就叫她们不要再抬了,赶紧去换裤子、鞋子,免得冻感冒。

    不承想,等我到教室刚坐下晚自修,有一位管学生工作的老师就找到教室问我:“今天是不是轮到你们班抬水?是不是你擅自叫两位女同学不去抬水的?”我回答是,并解释了原因。那位老师就批评我作为一班之长没有全局观念、本位主义思想严重、思想觉悟太低等等,话说得很重。当时我大概被他说火了,就不知轻重地顶了一句:“食堂不是有两位工人吗,为什么还要我们学生抬水?再说,我们是来读书的,而不是来做工的!”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那位老师气呼呼地用手指敲着讲台,十分严厉地批评我,因此惊动到了住在教室隔壁的张老师。只见他疾步走进教室,问什么事?弄清情况后,很少发火的张老师发火了,他对那位老师说:“沈志权同学做的没错,是我们老师对学生关心不够,把他们当苦力了。我宣布,从现在起,我们班不再为食堂挑水了。”那位老师悻悻地走了,张老师也急急地跟了出去。

    我很感激张老师,但也非常担心:明天学校会不会等早操后在全校师生面前批判我?——因为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不料,第二天,风平浪静。后来,全校取消了学生帮食堂抬水。我知道,这是学校领导(包括那位老师)对我的宽容,更是张老师从中为我据理力争并极力保护我的结果。

    同学们去绍兴看望张坚老师(前排右),摄于2018年。

    张老师对班级的管理可谓有张有弛,疏密有致,而对同学的关心则是细致入微,无微不至。我们每次去山区背树,他和陈晓晔老师总是陪着我们一起翻山越岭,一个在前领路,一个在后压阵,以确保我们的安全。有一年的秋冬之际,我们班去上陈村搞小秋收,张老师和我们一起,白天上山采摘柴籽和树籽,夜里在村民家楼板上睡稻草地铺,一住就是一个星期。高一时,吴金余同学的父亲不幸去世。金余同学作为长子,将面临辍学,他很焦虑,同学们也为他着急。张老师一边向学校争取为他减免学杂费,一边做好金余母亲的工作,鼓励金余同学要挺过难关坚持完成学业。金余同学也非常争气,高中毕业后经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乡镇干部。高二有一段时间,我经常长疔疮,张老师发现后,就问我吃药了没有,我说吃中草药了,但没用。第二天,他就给我拿来一包土霉素药丸,吩咐我按说明服用。过了几天,见效果不明显,他又去给我买了一瓶金霉素药丸,并对我说;“改服这个,这个消炎效果好。”

    张老师就是这样,平时看似大大咧咧,但对学生的关怀却总是心细如发,无微不至。

    亦师亦兄陈晓晔老师

    陈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副班主任,也是我五十年来一直保持联系的高中老师。

    第一次上课见到陈老师时,只见他身穿一件咖啡色的灯芯绒翻领装,戴一副黑边框的眼镜,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站在讲台上,自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精神风骨。他知识渊博,讲课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深受我们学生喜爱。

    陈老师的语文课,并不是墨守成规根据课本照本宣科,而是跳出课本,自己编选诗文刻印了大量的讲义,以补充丰富教材内容。如鲁迅的《故乡》、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列子的《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日》、施耐庵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彭端淑的《蜀之鄙有二僧》、杜甫的“三吏”“三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李白的《行路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和辛弃疾的《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等等,都是陈老师自己选编刻写油印的。在那时这样做,老师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很容易被人抓住辫子扣上“宣扬封资修”的帽子。但对于我们学生来说,这无异于久旱的禾苗逢甘霖,在知识匮乏的荒漠中,不仅有幸接触到了中国现当代优秀文学作品,而且也接受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教育与熏陶。

    为了传授我们更多的语文知识与技能,陈老师每隔一周就布置我们写一篇作文,文体包括诗歌、记叙文、抒情散文、议论文、说明文等。记得有一次,他出差时看了一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回校上课时就讲述给我们听,然后要我们写一篇作文:《复述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故事》。陈老师批改作文时,看到学生有生动精美的文句,就会用红笔在句子下面连着画上一个个圆圈,看到错别字就用框框标出,作文评语则先肯定优点,再指出不足,使学生一目了然,易于领会和改进。每次学生的优秀作文,他还要用蜡纸刻写油印出来,作为范文发给大家,以促进提高我们的写作能力。

    年轻时的陈晓晔老师。

    陈老师上课严肃,教风严谨,如果有谁在他的课堂上交头接耳,他就会停下讲课,双手交叉抱臂,眼睛看着不专心的同学,说:“你们先讲,等你们讲完了,我再上课。”因此,在他的课堂上,同学们不敢做与语文课无关的其他事。但是,也有“法外开恩”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期中语文考试的头天晚自修,按惯例属于语文复习课,大家都在专心复习课文,陈老师也到教室督查。当时我借了一本古旧的《说岳全传》,我正看到一半,被书中精彩的故事情节所吸引,就偷偷在桌子底下想一口气读完,结果被陈老师发现了。陈老师第一次走到我的背后,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陈老师第二次走到我身旁,用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桌子,又不声不响地走开了。我想把那一回目的小说看完再复习语文,于是仍在偷看小说。陈老师第三次走到我跟前,轻声而严厉地说:“课文复习很好了?如果我下次回来你还在看小说,小心我把你的书没收掉!”在当时,陈老师这话并不是在吓唬我,别说是上课在偷看,即便课余时间在看这类“毒草”小说,被有的老师发现也会把书没收的。陈老师三番两次迁就于我,让我既惭愧又感动,于是我开始认真复习课文,并暗下决心要把语文考好。结果也还算好,第二天考试,我得了96分。                                                          平时,陈老师和蔼可亲,与我们同学打成一片,对我们的生活也很关心。记得高一第二学期,我们白天还在借用桃溪初中的教室上课,夜里却要轮流去一里外的在建新校区工地守护建材,陈老师有时会陪我们一起去值夜。有一次,轮到我和雷仁标、王志俊,陶世华同学值夜,陈老师说值夜很辛苦,要给我们补充能量,就专门去买了些牛肉和糯米,我和世华去地里弄来两个萝卜,仁标去食堂要来半碗菜油,志俊到工地工友那里借来铁锅。晚自修后,陈老师和我们来到工地,一起找来石块垒灶,架锅烧柴焖糯米饭。那香气扑鼻的牛肉糯米饭,使我们这些平时吃番薯丝饭配咸菜的学生,不仅当夜大快朵颐了一顿,而且至今难以忘怀。那一夜,陈老师陪我们到凌晨2点多钟,才打着手电回宿舍去。看着陈老师离去的背影,我们觉得那个寒冬的夜晚格外暖和。

    陈晓晔老师(中)重游桃溪高中校园,摄于2023年9月1日。

    陈老师不仅在学校读书时关心我们,而且我们毕业了也仍然保持着联系,时时关注我们。毕业后,我们曾一起到饭甑坛、千井冲去探奇,一道翻越寨头岭去揽胜;我和志俊、仁标、伟星同学曾结伴去他在桃溪、柳城的家去探访,陈老师也曾到我家看望我。每次相逢,陈老师总是问我们的生产劳动、学习、生活等情况,言语间饱含深深的关切。有一次,我去洪村姐姐家回来,走到项湾村南端木桥东面的小路上,陈老师则从溪对岸的公路上向桃溪方向走去。我们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激动得互相叫了一声,就向对方跑去,结果两人在狭小的木板桥上相遇,我们紧紧地握手互致问候。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那种殷殷握手的师生情谊,至今想起来,仍然令我动容。在我母亲去世时,陈老师得悉消息后,立即给我来信慰问,劝我人死不能复生,要节哀保重身体,教导我要振作精神,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工作,加强学习,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母亲。在那段悲痛的日子里,是陈老师的信,给了我温暖,给了我力量,使我走出了人生的低谷。

    1977年冬,恢复高考,我们回母校报名复习迎考,陈老师和我们一起高兴,鼓励我们要抓住机遇奋力拼搏。他问我准备考什么?我说准备考理科,因为我没有学过历史、地理。陈老师沉默了一会,反问我一句:“你们的物理,不是也只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吗?”我知道,他言下之意是认为我考文科的把握更大,只是没有明说而已。但我当时受“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影响,还有我两个表哥当时在两所大学任职,他们也鼓励我考理科,并说只要上了高考录取分数线,进他们的学校就没问题,于是我还是选择了报考理科。后来,果如陈老师所料,我的高考成绩因物理的拉分,结果名落孙山。因为我当初没有听从陈老师的点拨,使自己在高考的路上走了不少弯路,后来放弃理科改考文科,才顺利考上了杭州大学中文系。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陈老师对学生个体的体察之细,对我的关怀之深。

    中为陈晓晔老师。2023年9月1日摄于桃中校园。

    后来,陈老师调回到温州平阳老家工作,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但仍然保持着通信联系。我参加工作后,有一次去苍南出差,想顺道去拜访一下老师。苍南的事结束后,我给陈老师打了一个电话。陈老师本已买好当天车票要去杭州出差的,接到我的电话后,就把车票改签到第二天早上。我到平阳已是傍晚时分,陈老师一直在办公室等我。当晚,陈老师带我参观了平阳老街和新区,又款待我吃饭,还说本可以带我去小雁荡、南麂岛游玩的,可惜明天还要出差。陈老师的心里总是装着学生,一直未曾改变。

    前几年,陈老师和十来个同学重游桃溪高中,回去后,他和金云平同学建了一个“桃中缘”微信群。从此,我们在群里互致问候,交流近况,讨论问题,恍惚又重新回到了桃溪高中,可以时时聆听老师的教诲。

    五十年来,陈老师之于我,既是老师,又像兄长,激励、指引、陪伴着我成长,并慢慢变老。能成为陈老师的学生,是我此生的幸运。

    我在桃溪高中读书,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时间,但两位班主任的学养与风骨、为人与做事,却一直引领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努力前行;他们对学生的恩情,如山高,似海深,令我铭记于心,终身难忘。

    “转载请注明出处”

    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