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就“饭”这个字来说,能单独成席的并不多。印象中,黄焖鸡米饭、温州粢米饭、扬州炒饭等算排得上号,其他的便在心头认为普通至极,不必一提。
不必一提,当然是本人的看法。就像这世界的很多奥妙,就个体而言,总是有自身的局限。但在已知和未知的饭食中,我对糯米饭情有独钟,回味起来也问心无愧地觉得妙不可言。
我不知道少时为什么会喜欢上糯米食。也许是掺着糯米的米粥更清香,也许是糯米的软糯香甜更能消解寻常生活里的单调,更能抵达清风明月的境地?说不清,也道不明。或许,还是基因的传承,口味的传承吧。糯米本身的甜并不是我的最爱,它与其他食物的搭配所产生的效果,才是我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眉头是随着年纪增长平添的诸多心事。这些心事是持久的,像一个个冒起来的泡沫,虽然很快破碎,还是免不了留下一地的水滴。水滴没有碰到阳光,便会有灰黑的印记。
在糯米制作而成的食物中,最简单又最值得回味的,当属糯米饭。就像庾澄庆唱的:蛋炒饭,最简单,也最难。简单在食物里也是一样,有味的简单,便不是简单了,而是简约。简约也是食物的一种境界。
我要描述的糯米饭,不是糯米团。糯米蒸熟了,用手趁热揉成团的那种,也叫糯米饭,但是它不用炒,可以直接吃。当然,直接吃的感觉也很好。糯米团带给我回忆过,但每年一到开春之后,期待的美食自然少不了“野葱糯米饭”。野葱是后来听说的叫法,从小的时候,我就有自己的叫法。或者说土味的叫法更深入人心。那时候,不管野葱还是家葱,一眼能认定的就是炒糯米饭的最佳配料。
它们像郭靖和黄蓉,像杨过和小龙女,也像张无忌和张敏,恰到好处的调和才是传世的终成眷属。
那个土法的野葱在我的字典里,或是在现存的字典里找不到。我暂且用谐音称它为“老煨赛”。于是,只能自我安慰地拍照存留,以示回味。它没有葱那么宽,是单层的。单层的意思是说,葱是全包围结构,内心是空的,而“老煨赛”则是单条的,它深扎于浅土,最喜欢的是略带沙石的土壤,它落在马路边,它躲在斜坡上,也暗藏在草丛向阳的斜立面上,扒开土层,需小心再小心,沿着根基把周围一圈的土层或石块除去,再往下挖泥土,像挖番薯一样,把它的根连着泥土拔出来。若太用力,底下肿瘤状的根块,白白的,会脱离母体,这未免有点可惜,没了百分之一百的呈现。靠近时,属于它的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香得有点浓烈,像女士某种口味的香水,又带着一些辛味,有一丝浅浅的刺激爬上鼻翼。但当你触摸它的身体时,长长的绿条就是它的曼妙身姿,也如一个女人瀑布般的长发,怡然自得。一根根拔出来,一根根洗干净,一根根带回家,喜悦连成了串。
资料图。CFP。
母亲炒糯米饭,我认为是专业的。不过是事先浸过的糯米。那时候的糯米不是在超市买的,有些是舅舅自己种的送来的,有些则是上门卖米的推销。糯米有了跟水的长时间相处,产生了感情。它也比较听话,能听得懂母亲的话。
土灶是糯米最喜欢的栖息地,在那里它可以以一种最自然的状态抵达另外一个世界。让自己染上颜色,抹上口红,涂上润滑油,呈现另一种美。这是它一开始就有的期待。躺进圆锅内,它就安心了。火是慢慢烧的,锅盖是木板做的。在母亲的眼里和手上,她自有她的掌握。炒糯米饭和炒鸡蛋饭不同,过程会更曲折一点,不会讲究快,而是讲究恰到好处,顺势而为。作为美食江湖中最深藏不露的扫地僧,炒饭延伸开来,收了不少门徒。很多门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芸芸众生甚是想念。
火继续慢慢烧,锅内的糯米饭走着它该走的路。清香慢慢从锅边渗透出来,一股股蒸气升腾,蒸气从朝北开的窗口飘出去,飘进左邻右舍,有馋虫闻着一定会觉得香。那时候,每家每户都有一口大锅。从路边走过,抬头的左右两侧或许就是别人家的厨房。赶上那个点,锅铲与铁锅发出的声音,某一种菜香,鼻子抽几下,便能猜个十之八九。糯米饭,也是这样。最好是腊肉,片片红,质感又性感,与层次感的肥肉白交接,油滋滋的手感,兴冲冲的带入感。接着是切好的野葱,大拇指的二分之一长短,一来下锅后看得见,二来出锅后可以夹起来吃。母亲若是看到我在场,会叫我准备好把砧板上的葱姜蒜末等,用菜刀横向推进锅内,这样“刮”地一下,熟透的糯米饭便有了新的目的地。此外,翻炒是基本功,也是最见功夫的“梅花桩”。
炒,是一种高段位的烹饪手法。要不然,千百年来,为什么叫炒菜。可见,一道菜,炒是核心操作。糯米饭的炒,是母亲盯着锅里看的炒。在她的字典里,查不到煸炒、溜炒、小炒、软炒,只有不让锅底变焦,糯米不断升级变熟的炒法。小时候的我,以为就这样翻来翻去,从锅底尽可能把覆盖的糯米翻上来,把糯米聚起来又分散开来,让每粒糯米都享受热的传导又接受火的拉练,花不了多少力气。可是,有一回,终于耐不住性子,要拿来锅铲一试,发现锅铲也很重,翻动糯米就更重。锅边的糯米像短道速滑运动员,你跟不上,中间的糯米受热不均,压在底下的似乎不易熟透,你必须时时刻刻地翻,分分秒秒地翻,直到糯米饭有一点跳动,发出“哔哩哔哩”的细响,锅边围着糯米饭弧形的线圈冒出一阵阵热气,似乎昭示了它的“出山”。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在等待中期待,在等待中蠢蠢欲动,在欲动中留下以后都会想起的想不到。当然,点睛之比在于那一截截野葱,那些记载着我每年开春之后都会刻意找寻的山野食材,对土地的亲近和最简单的坚持,让我忘记了年岁的增长,忘记了记忆之外的记忆。我知道,这样的野葱,属于我,也属于别人,但幸运的是,我用文字记录了那些过往以及尽可能表达了我的心情,思考或者其它。
又晃过神来,我清晰地记得那时的饭碗也很简单,还刻有父亲的名字。我记得有被淘气而磕破的边沿,一家人都舍不得丢掉。它的周边是浅青的一圈,没有那种景德镇陶瓷的高级感,虽然它八九不离十来自那里。可是,当糯米饭从锅里出来,我的要求不再是之前的类似扬州炒饭的标准:干、香、松、酥,而是只要是母亲做的,必定是好吃的。因为这道下饭菜,或者说配菜的饭,成了她的练手菜,私房菜,暖心菜,每次炒都不会厌倦,都是全情地投入。这让我想起了“熟能生巧”这四个字,美食也不过如此,看起来的巧,也没那么神秘,多半有倒腾得多的功劳在里面。
从前慢,车马也慢,糯米食中最爱糯米饭。就连吃的场合也不讲究,是开放式的。端着碗过家家,端着碗坐在石门槛上,或是搬一把小椅子,再从堂屋搬一条长长的凳子,摆在正前方用于放置碗头。
厨房的小门连着院子,正前方是满眼青山,山顶的正中位置恰好有一棵树,它和糯米饭一样黏在了我的心上,仿佛岁月不曾走,母亲也未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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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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