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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报

    晚潮|生命的尽头

    潮新闻 潘丽萍2023-09-04 09:03全网传播量6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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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清晰地记得母亲离世前的那段日子。

    这一年来,她无时不刻地在我脑海里,我时常有写回忆的冲动,及至拿起笔来,又不知从何着手。要写的实在太多,哪怕滔尽一江春水,也写不完对母亲的怀念。娘胎是我生命的起源,娘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无论如何,我不能忘记,至死也不能。

    而况我的母亲,是一个多么善良和慈详的母亲。她哺育了我,爱抚着我,像头顶上的一盏灯,始照耀着我的生命旅程。

    母亲这辈子,没得大病,偶尔有个头痛脑热的,吃药就完事,活到七八十岁不曾挂过盐水。而就在2020年初秋,85岁的她摔了一跤,腿骨折,在医院住了一周,后住我家一月余。回老家后又歇不住,忙这忙那的。可不到一年又摔断了腿,这次动了手术上了钢板,休息了几个月才有所好转。

    也许人老了,也许生病过了,母亲对亲情多了一份期待,虽然她心里十分不愿麻烦子女,有些事只是自己硬撑着。

    她跟我弟住在儒岙镇上,我们每天打一个电话,有时是我打给她,有时是她打给我,一般都选择在晚上。白天她知道我在忙。如果晚上7点半前我没电话过去,她一定打来了,声音怯怯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说几句闲话罢了,然后我听她满足地挂了电话。有一次她说,如果一天没给我电话,她就睡不着觉,听到这里,我忽然流泪了。这不是她关心我的的样子,而是她有所依赖的样子。母亲好像变小了。我心想。

    去年春节过后,天还很冷。那是个星期六,我告诉她,我当选为县政协委员,明天开始去参加“两会”,吃住在宾馆,要三四天才能回来。母亲识趣地说,那我不打你电话了,你没空也不要打。星期天,我报到后安顿下来,晚上就拨她的电话,但是没打通。我想,也许她睡着了。心里终究有点不安,但也没往坏处想。第二天,我弟媳来电说,妈耳朵听不见了。我说怎么回事啊,难怪我昨天打她电话没接。我连忙给大姐打电话,大姐和大姐夫开车去儒岙,打算拉她来城里看病。可母亲不肯。她说天飘着雪花,不想去。姐夫拉她去镇医院检查身体配了药。

    开会结束我和大姐马上去儒岙,母亲肚子痛,我去镇卫生院请医生过来给她看病,医生说肚子痛可能有另外原因,比如心脏不好也会引起。我发现母亲像芦苇一样,整个人有点恍惚。我们决定拉她来县城住院。

    想不到的是,住进医院当天晚上,母亲忽然神志不清,夜半时分,医生发出病危通知单,立即进行抢救,如果三四个小时不醒来,可能没救了。我相信母亲不会这样一走了之的,冥冥之中一定会有神在佑护她。果不其然,母亲的灵魂晃悠悠地回来了,她睁开眼睛看我们,一脸茫然。后来我们笑话说,母亲去鬼门关游荡了一下,阎王爷不收。

    母亲因心衰竭引起并发症,肺部积液、胆囊炎、肾功能不全,用了心脏的药又要累及肾脏,控制了这个病那个病又要来惹事,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出院后住在县城大姐的一套空房里,我们给她雇了一个保姆,兄弟姐妹们经常可以去看母亲,母亲心情和病情一天一天好起来。毕竟年纪大了,那些附在身体里的病魔不时出来打闹,母亲看似安静的身体,内部却不断被病魔啃噬,四个月后又连续两次住院。当她最后一次住院时,一位年轻女医生发出病危通知书,说血氧那么低了,回家吧。那又是一个深夜,天还很热,母亲躺在抢救室里,吸着氧,大口大口吐着白沫,我问,妈你难受么?母亲摇摇头。医生讲,看她这样子,会不难受吗?

    母亲尚有意识,我们不忍心把她送回家,送回家就等于送死。年轻医生再次说,现在不送,等下救护车就要去杭州了。看着年轻医生漂亮而漠然的脸,我有些憎恨,其实我对一切于母亲不利的人和事都憎恨,谁对母亲不好,我就和谁过不去,不管是谁我都会翻脸。我们磨蹭着,二三个小时后,母亲又住进了病房,生命为此延长了五天。

    母亲去世那天是8月31日,农历八月初五。之前一直高温不断,大地处于炙热之中,树叶被晒得无精打采,而这天阴着,当然我也无暇顾及,我只是心里阴着,心里一直在下雨。母亲是要到阴间去了,这是真的。傍晚时分,我们姐弟四个围在她身边,母亲一口气没上来,终于撒手而去。

    高温按了一下暂停键,天有些凉爽,三天后母亲出殡,竟然下起了毛毛细雨,送殡的队伍很长,估计有二三百人之多,蜿蜒在山间小道上。母亲生前人缘特好,送行的亲友,一直在叨念。

    (二)

    母亲的好,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的那种。母亲的好,不仅是女儿眼中的慈母形象,更是亲朋好友、乡亲邻里之间那种贴心样子。记得她腿骨折那年年底,我回家给她拿去三只酱鸭,后来得知她将两只酱鸭送给了邻居,她讲这段时间她行动不便,多亏邻居们关心照顾。我一听,问还有哪些人要送,我再去买。后来我又带回六七只酱鸭,并陪着她一一去送邻居。

    之前,对于亲友邻居们的礼尚往来,母亲自己打理,并且记挂心上,任何时候不肯拉落下一份人情。在我的记忆里,她每月的花费,估计有一半用在人情,因为亲戚朋友多,亲友们的孩子的孩子,她都一个不落地跟上。好几次我跟她讲,你年纪那么大了,这些人情往来的事不用操心了,交给子女们去忙碌吧,她听而不闻,及至病榻前,还记得给刚结婚的侄子的儿子带去一份贺礼。

    就在母亲病后住城里那段日子,邻居们多次来看望她,赛英是母亲的忘年交,来一次她就掉泪一次,讲母亲对她们的好;玲燕祖孙三代也一次次来,讲以前孙女小,上幼儿园无人接,是母亲每天接回家的。母亲身体健康时,来来往往之中,她力所能及,能帮忙的毫不推辞,人家帮过她的须必记在心上,用心来还。我觉得母亲活得太累,但不是,她从没有是这样想过。

    母亲面慈心善,空闲时间就念经拜佛,为家人祈福。也许年纪大了,心里只装着子孙,子孙是她的整个世界。每次回家,她都会张罗一桌子菜,自己不怎么吃,一个劲地叫人吃这吃那;这还不过瘾,她见大家不动手,就亲自上阵,拿着筷子就往人家碗里夹鱼夹肉。我儿子笑着讲,外婆我们自己会夹的,你自己吃吧。背后却告诉我,每次吃饭看见外婆就怕,怕她待客那一招,并说你以后不要这样。其实,我已得母亲嫡传,每当吃饭时分,老是想往他们碗里夹点菜方才安心。

    老话说得好:父母养儿女,路样长;儿女养父母,扁担长。其实,每个人的心中,父母是占有一席之地,只不过忙于自己的小家庭,忙于永远忙不完的工作,忙于来来往往的繁杂世事中,对于父母就少些关心照顾。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对我们提过要求,只是默默地祈盼我们过得好。

    十多年前,母亲还能走得动,我鼓励她跟老年团队外出旅游,她确实也去了,不过老年旅游团只是就近,一般都是一天来回。母亲与朋友们玩了几次,也没说特别喜欢,也没说不喜欢。母亲没出过省城,没坐过飞机,四年前年我准备带她去海南度假,坐飞机去,可她无论如何不肯,只好作罢。记得有一次,我和两个朋友组织各自的父母,开车去宁波玩了一天,母亲显得特别开心,还说你朋友的父母我也认得,早年在儒岙工作过。至今,另一个朋友的父亲也去世了。说起宁波之旅,我们后悔没多带他们去玩,去远一点的地方玩,现在人走了,尽是落寞惆怅。子欲孝而亲不在,这是怎么一种无奈和心痛啊!

    你养我长大,我陪你终老。母亲,在你最后的日子里,我陪着你,守着你,哪怕静静地坐在你身边,不说一句话,身边也有一股暖流在流淌,像山间的清泉那么纯粹,那么无怨无悔。记得你腿骨折后住我家,不能下床,我很乐意为你端尿端屎,一次,你便秘四五天,用了好多开塞露还无济于事,我俩背靠着背,我帮你一起用力,还是不行,情急之下,我讲我给你抠吧,你急忙摇头。你知道我天生怕脏,平时都不让我干脏活累活的。母亲,为了你,我其实可以做一切的,带我来到世界上的是你,养育我长大的也是你,没有你,我是一根飘浮的草,不知人在何处,魂有何依。母亲,我爱你!在你生前,我从未对你说过这句话,当然你也接受不了。这句话,太矫情太突兀,我也不讲,我只埋在心里。亲爱的母亲,能陪你终老是人生之幸福,所幸的事,在你弥留之际,我一直陪着你,守着你,目送你去了远方。

    母亲,若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女儿。

    (三)

    做你的女儿,我是幸福的,温暖的。

    你视我为掌上明珠,这是不争的事实,尽管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从小他们都在奶妈家长大,而我,是你唯一亲手养大的女儿,恐怕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20世纪50年代,儒岙公社办了一家胶丸厂,母亲是18个创始人之一。从我记事起,她一直在厂里当班长、车间主任什么的。母亲长得漂亮,生性聪颖,活泼能干。而我出生的时候,厂里刚好停产,在家休息的她正好养我。于是,我成为家里唯一一个没有雇奶妈的人。然而,母亲缺少奶水,没奶吃的孩子怎么养啊?!吃米汤吃米糊。母亲讲,我吃的米糊基本上是两个舅妈磨好送来的。

    小时候大家都顽皮,打打闹闹是常事,攻击对方最有力的武器是念人家父母亲的名字或取绰号。我们也一样,姐弟都有奶妈,我正好念他们奶爸奶妈的名字,而且很流利地编出顺口溜,比如我弟的奶爸叫瑞桃,奶妈叫六芹,我就躺在床上胡诌:瑞桃放在六芹袋,上街去买菜,瑞桃丢掉来……弟弟想了半天,没招,只能大着嗓子乱喊:你这个聋甏!

    当然,他们最大的好处是比我多了一门亲戚,逢年过节可以去奶妈家,也比我多了几个兄弟姐妹。我的得意之处是,父母最宠爱的是我。人家都说自已养大的孩子最亲,确实是。父亲话不多,很少骂我,眼神里尽是满满的爱意,我永远记得大操场上看电影的场景,我坐在他的腿上,一双大手从背后拦腰搂住我,把我的小手放在他暖暖的手掌中。母亲更是,有事没事总喜欢带着我,也许我长得乖巧,嘴巴也甜,带出去会给她面子。母亲经常讲一些我童年的趣事,比如她带我去厂里开会,我坐在她身边,谁开我玩笑,就从桌子底下钻过去,挖谁的脚。比如我平时比较顽皮,厂里的叔叔阿姨们喜欢跟我玩,金彰红(后来儒岙胶丸厂厂长)把我抱进洋油箱(放置胶丸的一种箱子),我就没辙了。

    可惜的是,父亲60多岁就去世了,母亲守寡20多年。

    母亲从小多苦多难。外婆来自新昌县城的,嫁到儒岙镇一个叫后村的小山村,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母亲出生才三个月,外公就突然发病,发热高烧一天吐血而死,现在的说法就是败血症。临死前他想抓一下母亲的手,但没抓住,就这样撒手人寰。外婆很伤心,天天流泪天天哭,哭瞎了一只左眼。一个城里来的小女子,失去了丈夫,家里没了主心骨,留下三个孩子,可见日子过得多么凄惨。外婆怕养不起我妈,好几次想把我妈丢掉或送人。幸亏母亲的小叔劝着,你不要扔掉,这孩子我们把她养大,可惜她小叔年纪轻轻也死掉了。

    母亲慢慢地长大,两个哥哥勉强读了书,而母亲不能。外婆养了4只羊,一只牛,一双裹了的小脚根本走不了山路,母亲只能上山放羊看牛。偶尔有空,去教室外看看听听,并断断续续读过几个月的书,大字识不了多少。

    母亲没读过书的事我后来才知晓,我一直以为母亲很能干,风风火火,八面玲珑,她在厂里当班长,每天要分派工作,要计工分,那么多道工序、模具物料,她是怎么记的?各班各车间的竞赛、指标完成情况每周上墙,她是怎么看的?在家要记录点东西,她会叫父亲写,我想只是她懒得写或者习惯指挥罢了,而不曾想她确实写不来。后来与她一起去银行存款,我才看到她一笔一划写名字,果真费劲。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她写自己的名字。

    虽然农村物质匮乏,但母亲从未亏待过我们,她总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妥贴,我的童年像小鸟一样无忧无虑、幸福快乐。我家陆续在台门内建过两处房子,我长大些,母亲跟小弟住一处,二姐住一处,大姐已去城里工作。而我喜欢在老房子的楼上做巢,老房子是父母结婚新房,虽然老旧,但木板结构、雕花大床别有韵味。我很开心,把小天地打造成书房模样,靠窗摆一张书桌,边上放一个简易竹书架,再把一张八仙桌用来叠书。每天晚上,我会在书桌前爬格子,一直爬到深夜,从这里开始我最初的文学创作。母亲有时上得楼来,不言不语,摸着书看一会,又整理了一下。她自然不知道她的小女儿会从此与文学结缘,而且是一辈子。

    “转载请注明出处”

    陈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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