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之为概念,蕴藏着一个非同一般的生存密码。
一个人降临世间,便有了自己的家园,好比是一片树叶从另一个空间飘来。而在降落之前,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浸润,然后便闭着眼睛哇哇大哭。我以为哭的原因是我们拒绝降生,但又觉得不可以老是占着母腹那一块小地方,便大声呼喊着:我来了!我来了!之后的遭遇,就是一生一世的履历,也包括许多落井下石的故事。
世界上有好一些民族是没有家园的,他们要将家园的概念牢牢包藏在随身的行囊,无休无止地书写一部浪迹天涯的历史。
在我的字库里,家园不同于籍贯的范畴。所谓籍贯,是宗祠所在、祖先住地,是族谱或者家乘上记载个人生卒的文字。而家园即指长期居住、生活的地方,承载了个人的成长和生存记忆,是生命的轨迹,是一个可以放置心灵的地方,往往会作一种感情和精神的皈依。
更有人把自己终身变不了腔调的方言原乡,当作是家园。
方言是一个社会区域成员共同使用的语言工具,具有明显的地域差异特征,我的先辈来到玉环,早在海岛展复设厅之前。说起话来,是一味的温州话。这里春秋战国属瓯越地,晋属永嘉郡,明属乐清县,建置的沿革没有改动足下的土地。而在方言的传承因袭上,属于本土归属,说是迁徙,其实还在原乡。而我对于温州话的熟稔,如同摇篮血迹,带上了祖宗的筋脉牵连。
以后的搬迁,离海更近了,在整个岙口,都是闽南移民和他们的后裔的语言环境中,我们一边秉承温州话的方言传习,一边接受当地渔区闽南话的熏蒸漫浸, 我的温州话和闽南话的表达,就像是一道奇怪的菜肴,有点大食堂的做法,不讲究烹调艺术,但却很能养人。
因为工作,在温州隔三岔五地住了几年,有意探访了一些被先辈提起的地方,譬如松台山、海坦山,信河街、八字桥,以至显赫的张氏家祠;也到过乐清、瑞安等地,才知道我们的温州话源头,是勾践后人“沤居海上”的南方土语,是谢灵运当太守时就有的正统永嘉腔。当时尚且年轻,不知应当去觐拜祖先的墓茔,便时时生出遗憾的感觉。
说闽南话的人伟大,一边打拼一边就把方言传播到足迹所到的所有地方,东南亚有许多国家通行闽南话。闽南话在明季进入浙南,是造船业的发达和渔场扩展的舶来品。想起插队年月,遇着同是海里讨生活的闽南渔民,我会说,其实你们每到渔汛结束就要回去的家园,也是我们的家园!因为我们都说闽南话么。说同一种话的人,肯定是老乡。说闽南人的祖先来自中原,同陕西的兵马俑有共同的血统,又说闽南话保留较多中古语音和语汇,我是相信的,因为我们的闽南话最能与彰、泉一带方言对接。
资料图。CFP
有一年到泉州,想着要去看看方言的家园。从惠安县城到崇武,坐着人家自行车后架,讨价下来是几毛钱已记不得了。行在路上,对面过来一个也是载人的自行车,便有了下面山歌般的方言对话:“乌猪啊!今日赚若赘啊?”“无瞒你狗屎啊,阿无若呢!”“后面这老兄阔嘛,北佬啊!阿无刣一刀?”“瘦猪咧,阿无甚油水啦!”我一听,这不是在诽我么?我扯着他的后襟说:“老兄啊你歇咧咯!”他一回头,“咹!你咧会讲福建话?”他把闽南话说成福建话,充分体现了他的自信和膨胀,接着当然是道歉和释怀都用闽南话来进行,也是很开心的。可人家始终当我是北佬,越说越当我是北佬。
说起来我待在城里的时间最长,并且完成了进入体制的身份转换,却很生份,始终视之为异乡,尴尬在于即便将之视为家园,岂不是要疏远原本的话语基因?但我还是不能菲薄这种使用人口最多的地域方言是不是?这个主流通用的本地方言,也是我的职场方言,同乐清北片的大荆、雁荡一带的地点方言一脉相承,不变腔调,地块分布上有“城里话”(包括县城周边)和“楚门话”(港北楚门半岛),地点方言划分可以直称玉环话,有地域共同语的特征,明代成化间将乐清大荆、雁荡以北一带析出设立太平(今温岭)县,数年后楚门港以北半岛地并入,港南仍为乐清地。让我一直心里不爽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这个有远缘的方言也就近搭上便车说成是太平话了,仿佛随娘嫁拜干亲,或者是江湖人物换门庭,小马崽找了一个新老大。回归正名,是迟早要做的事。
入境问俗,方言为先。古今语言有历时的变化,又有共时的差异,故称“五方之民,言语不通”(《礼记·王制》)。在我们生存生活的家园,有温州话、闽南话、玉环话等多种方言各行其道、包容共存、相互碰撞,同处共生。感谢自己能够处在一个多元的方言环境,是不同的方言共同组成了我的语言表达和方言积累,融入其中,便获得了生存符号,形成群体的认同和归属感。于是我知道我的方言家园,符合社区大食堂的作派,所有饭食都从那口巨大的铁锅做出来。
近年来看到很多城市实行新政,开放落户,人类生存的自由度毕竟变得宽广了,生存环境的选择,迁徙、转移、聚合、共处,那自是人生选择的权利,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不算背叛也称不上卖身投靠。
“凡民声具五常之性,而有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 (杨雄《方言》)语言作为感情交流的工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各个社会共体的人文背景、心理素质,包括风俗、信仰,秉性等观念上的表现。
在我生活过的地方,最难以忘怀的是海边小渔村,因了我的祖先的创业奋斗和父辈的守业努力,小少时的经历遗留了很多难以遗忘的记忆,心中留下很多看不见的反应触点。我想无论什么人,家园总是有的,我把他当作我的小灵魂。而籍贯却仅有一个,不但要写进家谱,还要载入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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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