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视窗17丨慎终追远七月半

潮新闻 特约作者 潘江涛2023-08-24 10:17全网传播量4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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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作《小吃胜大餐》曾说:小吃馋人,多半是时节的贡献——清明的粿、端午的粽、中秋的饼、过年的糕……民以食为天的国度,节日和日常的分野,是用食物来表达的。

七月半,中元节,俗称“鬼节”,与之相对应的是米粉糕——东阳、磐安叫糖饧,金华别地叫什么?

有天上午,我向圈友讨教,收到的回复居然大同小异:婺城和武义叫糕,金东叫早糕,兰溪叫七层糕,义乌和永康亦叫糖饧,只有浦江有些“另类”,叫做“米粉粿”。

“人死为鬼”,是国人的传统观念。《周礼》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礼运》则说:“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 

“中元”之名起于北魏,佛教徒当天要举行盛大的盂兰盆会。“盂”,一种盛放吃食的器皿。“兰”呢?古人把农历六月叫做“荷月”,七月则为“兰月”。

“盂兰”一词,乃梵文音译,意为“救倒悬”——人生之苦,犹如倒挂在树梢上的蝙蝠,苦不堪言。为使众生免受倒悬,便需诵经,还要给孤魂野鬼布施食物,由此引出两个有趣的传说:

一是目莲救母。目莲有法力,他看到过世的母亲倒悬在饿鬼道上,很心痛,便拿着钵盆喂妈妈吃饭。谁知,一勺饭还没送到她口中,便化成了灰烬。之后,目莲便在七月十五这一天,召集十方僧众,用各种方式,让母亲吃饱,救她出狱。这一故事,后来成为中国戏剧中一出慈孝双亲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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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祭田祀祖。《礼记·中庸》云:“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朱熹集注:“郊,祭天;社,祭地。”由此可见,祭田祀祖乃由“郊社”演变而来——夏收之后,农人举行祭祀仪式,以酬谢管理土地的神灵和开辟田园的祖先,亦含有庆祝丰收之意。

文化的命脉在于民间。东阳坊间有两句俗语,恰好解释“郊社”之本义:一句是“年小月半大”,另一句是“食黄泥,穿黄泥,倒扣眠黄泥。” 

前一句好理解,后一句的意思是,大地乃万物之母,人要吃饭穿衣,离开土地是长不活的,即便死了也要回归土地。

农历七月,金黄的稻谷弯腰低头,静听山风吹来的欢声笑语。农人磨刀霍霍,择日开镰,都要赶在农历七月初十前割下第一拨稻谷——割禾、脱粒、翻晒、碾轧,一气呵成。

梦里乡愁是新米,新米煮饭有新香。只是,农妇却不急于开饭,而是洗脸梳头,更衣净手,恭恭敬敬地将一年当中的头一碗新米饭置放到灶神面前,点燃香烛,弯腰叩头。

灶神,名祝融,俗称灶君菩萨,天天守在人家的锅边,他们叫了什么、吃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一清二楚。

俗世之“俗”,“人”傍着“谷”,意指“吃饭”。既然灶神监督俗世,农妇便祭以新米饭,祈求他言好事说好话,渐成“尝新”习俗。

《礼记·月令》也说:“是月也,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百年一日,一日百年。现如今,“天子尝新”早已不再,倒是“寝庙”,因为事涉祖宗成法,香火依然缭绕。

只不过,同样是祭奠,清明与中元的内涵是不同的——清明,万象更新之时,是送;中元,万物即将收藏,是迎。既然是“迎”,便不用请神,也不用上坟,只须在饭前“请太公”。

“请太公”乃越地方言,亦即祭祖,可分为族祭和家祭两种。

族祭必在祠堂,祭祀始祖、迁祖和族祖。祠堂乃优雅建筑,恢宏的格局、硬朗的线条、庄重的氛围、繁复的雕花……无不让人肃然起敬。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国人皆爱聚族而居,族必有祠,宗必有谱。这样的生活方式,已延续千年。“使一族如一家,一家如一人。”祠堂是维系宗族的根,这个根,不仅仅是指血亲意义上的根,更是文化的根、道德的根。

人们常说,人不能忘本,“本”又指什么呢?《大戴礼记》有言:“礼有三本:天地者,性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而“报本之礼,祠祀为大”。

祭毕,照例是热闹的餐聚。去年是大伯牵的头,今年轮到二伯,明年就该我们家张罗了。菜肴未必多丰盛,但那几只硬菜刚刚还是祭品,礼祀着呢。主食依然是糖饧,而碗中之物,则为家酿的年酒——从有年代的锡壶里倾泻出来,流淌其中,偶有米粒悬浮。那是俗世的清欢,也是俗人的温暖。

祭祀有辈分,饭桌无大小。酒过三巡,菜上四回,程序已过大半。大家争着说话,气氛喧嚣,话题芜杂,或听或讲都破破碎碎……

锣鼓铿锵,号角齐鸣。不知谁提醒说“目莲戏要开演了”,惹得年长者屁股抹油,溜号前往,只剩下年轻的扯着嗓门,捉对豁拳:全福寿来,福寿全来……

家祭是安静的。八仙桌擦得锃亮,静静摆放在中堂的屋檐下。生己者为父母,父之父为祖,祖父之父为曾祖……俗话说,亲不过三代,曾祖之后的祖先,尽管也在数读之列,但能记住他们名字的晚辈委实不多。

我爷爷叫潘朱土,是爸爸8岁那年离世的,奶奶虽没有另嫁,却因为膝下子多,子又瓜瓞绵延,我们兄弟姐妹5个也就少了隔代亲情。故而,说起家祭,亦是形式多于内容。

爸爸是家祭主角,早已沐浴更衣。彼时,见妈妈把祭品一一摆好,他便焚香点烛,弯腰鞠躬,依次默念着祖先之名,说:“列祖列宗在上,今天是七月半,大家都回来,食酒食糖饧!”言毕,抽出3刀厚厚的黄扎纸,点燃了放在地上,再蹲下身子,把一个个金箔银锭丢进熊熊的火焰之中……

纸屑随着气流欢快舞动,一下二下便飘到了檐外。“带上银两,买茶买点心。”爸爸边说边回归原位,双手合一,平靠胸前,又来一回三鞠躬。

子女年幼,口多力弱,家境自然不好,爸爸一次次叩首,不就是祈求上苍赐福吗?只不过,他心里纵然有千个想法千种奔头,话到嘴边,说的还是那两句:“保佑我们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送走祖宗,还要忙活一会儿。爸爸掐一掐糖饧,顺手倒掉杯碗中的水酒和米饭,口中念念有词。

“为何倒掉饭食?”年少懵懂,曾好奇地问过爸爸。只见他神情严肃,一言不发,而妈妈则将我拉到一边,叫我们不要多嘴多舌。

及至稍长,我才知晓,阳间之人有差别,阴间之鬼也分三六九等。比如,有些人生前作恶多端,或者意外身亡,死后便无法和列祖列宗同坐一堂享受阳间子孙的供奉,而是带着罪孽和伤痛在人间到处飘荡乞讨。那些没有子孙后代的逝者,逢年过节无人祭奠供奉,也在四处游荡。它们都是传说中的“路头太公”,亦须有人善待。

时值“鬼节”,“各乡均有义祭坛,多请道士‘放焰口’‘做道场’,超度无主孤魂,俗称‘摆路头羹饭’。祭毕,焚化纸钱、纸服、纸车、纸轿和纸船等,让野鬼们穿衣携资、乘车骑马、坐轿划船远走他方,以免在本乡本土弄邪作祟。1950年以后,祭俗渐泯,仅在偏远山区时有所见,而吃糖饧则沿传至今。”(西泠印社出版社,《东阳民俗》)

七月半,糖洋顿。

糖饧,乃东阳方言,多写作“糖洋”或“糖泱”。“顿”乃“餐”意,糖洋顿,即把糖洋当正餐,食便食个饱。

语言是一个人的故乡密码,和味水一样顽固。老家潘庄地处横锦水库上游,生活习俗与东阳北乡如出一辙。

新米浸透,加少许茴香、橘皮、食盐和适量清水,磨成稠稠的米浆。调入红糖的叫糖饧,不加的则为米饧。糖饧绵软,入口即化,多用来祭祀和孝敬长辈,而米饧则为家人的普通吃食。

蒸笼架在直径二尺八的铁镬上,烧开镬中之水。舀入一小勺米浆,平铺成薄薄一层,蒸熟一层再添舀一层,一般有三五层,多的有七八层。

糖饧温热,划成菱形。竹签戳挑,就着一端的尖头,轻轻咬下小小的一块,含在嘴里,用舌尖转一转,红糖的甜、米粉的香和着淡淡的草味儿,瞬间盈满味蕾,此乃小嘴女人的吃相。嘴大的男人,张嘴咬去,大半没了,再咬一口,囫囵落肚,其态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初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待回过味来,咂咂嘴巴,才觉一股清凉袭上心头。

彼时还小,最爱甜味。而米糕因了红糖的加持,其颜色颇像家中摆放的老家具,有一种岁月浸泡的深邃之美。又因为食物匮乏,用作祭祀的东西总给人以特别香鲜甜美之感,以至于当东阳网友读到拙作《小吃胜大餐》时,记忆闸门忽然被我打开——

小牛:糖饧是暑假里最最期待的美食。

西瓜熟了:糖洋的神奇口感,介于Q弹和绵软之间,若再撒上一点点葡萄干,简直绝了。

御妹:小时候经常能在外婆家吃糖洋,一层层的,划开后撒上白糖,味道是没得说的,长大离家后都吃不到了。

民娅:在老家,糖饧、择子豆腐、麻糍都是盛夏晌午的点心。与一日三餐崇尚节俭甚至是过于简单相比,家乡夏日晌午的那顿点心倒是考究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来,原因想必是再忙的农妇,夏日午后必有一段闲时,将对家人的心意加上巧思,经过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改良,就地而取的时令食材被做成了最可口的点心,成为童年最难忘的记忆。比如,糖饧,必是用荷叶包裹的,吃起来夹着些荷叶的清香……故乡如此魂牵梦萦,儿时味道如此刻骨铭心,或许是因为其中的很多味道,要随着年岁增长慢慢在回味中才能懂得,在思念的天边,遥远而美好……

儿时的记忆,很少是不与吃食联系在一起的。这原因,一是小孩必定贪吃,二是小时候的吃食,不知怎的总比长大了的好吃——这是一定的。

糖饧可口,奥妙何在?新米和辅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只有那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才是决定糖饧成败的关键。

取一口大锅,置放足量的豆壳(黄豆脱粒后的秸杆)或芝麻杆,点燃,火焰熊熊。稍后,灰烬晾凉,静观其色,你会想到一个词:灰白。倒入净水,用柴禾搅一搅,让其溶化为混浊的汁水——过滤,澄清,即谓碱水。

碱水呈弱碱性,用来和面,能增强面的黏度与韧性;用来浸米——糯米裹粽,色泽黄亮,箬香浓郁,俗称灰汤粽;粳米磨浆,浆蒸米糕,清香缕缕……

磨浆是功夫活,讲究慢推浅酙——慢慢推拉石磨,点点添加水米。石磨转得慢,入槽米粒少,磨得的米浆便稠密细腻,蒸熟的糖饧才会软烂筋道。

天下美食无数,似乎皆可一蒸了之。特别是小吃,惟蒸独尊——馒头、饺子、包子、烧麦、珍珠丸子……无一不以蒸为先。

蒸糖饧,最难拿捏的是火候。火候没到,头一层没蒸熟,便急忙忙添加第二层,层与层之间容易粘连夹生,有时即便复蒸已很难蒸熟。蒸一笼合格的糖饧,往往需要两三个小时,甚至更久一些——假如层数多的话。

吃是一种讲究,还需一点点闲暇时光。有些年份,妈妈忙于农活,也就蒸不了糖饧。好在蒸与不蒸,糖饧都有得吃。因为即便不蒸,还可以用湿谷兑换,只是糖饧味道没有妈妈蒸的香甜而已。

糖饧出锅,还得把握翻面时机。年少贪食,最期待的是揭去锅盖,在逐渐散开的蒸汽下看见古铜色的美味……唉,时间未到,只能耐心等待,默默地咽着口水。因为屉布粘连糖饧,早揭与迟扯,糖饧表层都会凹凸不平,既浪费又影响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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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的四时八节,大多是通过对口腹的犒劳来欢度的。就像七月半,因了民族、地域之差异,祭拜方式和议程也许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在追念亡灵之时,让我们记住先祖,珍惜亲情,以此来承接一种渐行渐远的传统文化。

(作者系中共金华市委宣传部二级巡视员,金华市作家协会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后记】习总书记说,哲学社会科学的现实形态,是古往今来各种知识、观念、理论、方法等融通生成的结果。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八婺大地,发展迅速,万象纷呈,该如何解读,该有怎样的视野。我们和金华市社科联一起,为你打造一份权威的金华社科读本。每周四推出,帮你解开现象的迷雾,助你追寻理论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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