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和小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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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在操场上闲来无事地散步。那时在教学楼之间有一片草地,那里夜色来临会上演奇迹。一种看起来很普通的杂草,有着淡黄色的花蕾,只要轻轻触碰,它就开放了:淡黄色的,像一轮小小的满月。我蹲下来,一一地轻轻拍打,围绕着我,那些小花就像灯点起来,浮动着既明亮又含蓄的淡黄色。不知道准确学名,我就管它叫月亮花。总之,那个时刻我就像是拥有魔法,让周围的微型月亮,一一从蓓蕾变成花朵。我不慌不忙,更多的月亮花就这么开了。这是我的游戏时间,也是我的享乐时刻。
有个穿连衣裙的小女孩,独自跑到我旁边,估计八九岁的样子。她对我说:“姐姐,你不要拍打,你让它们自己开花好吗?”她用的是温和商量的语气,因为我们之间的年龄落差,即将她再恼怒估计也会克制着表达;我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能上升到有损公德的高度,但她的话的确让我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立即说“好的”,然后我们俩坐在一起,非常安静地等待,月亮花在我们面前一朵一朵地开放,就像迎接被萤火虫点亮的夜晚。这个时候的魔法,远比我一一拍打的忙碌中,更能彰显奇迹。
我一直管那种植物叫月亮花。后来有同学跟我提到一种名叫“八点半”的花,它们会在那个时刻如约开放,这种植物叫月见草。还有一种花是七点开的,白色花,叫月光花。很奇怪多年以后上网,我发现自己记忆里的月亮花,是月光花的外形和月见草的色泽。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差,我自己都不信赖自己。但那个天使般的小女孩,我敢保证不是杜㯢的,因为我自己编不出来这样的情节。
那个小女孩,让我学习对美保持耐心和尊重。当我们说孩子像花朵的时候,其实那也是一种暗示,我们不要在拔苗助长的急迫中,影响孩子的成长,他们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如约绽放。那个时刻,我学习到自己此前不曾意识的东西,这个孩子秘密地改变了一个成人的处事方式和价值观。
那年我20出头,现在30年过去了。曾经的小女孩到今天,早已是成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希望她还遵守自己的原则和诺言,我希望她不丧失美好的天性,并且尊重自己的孩子。希望她自身拥有的光亮,不被时间所剥夺。
周晓枫在春风童书奖颁奖典礼上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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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不久,我就离校,很快参加工作,成为是中国少年儿童文学编辑,并在那里工作了八年。这件事情是一个诗意的瞬间,但并未影响到我的现实。我当时并不喜欢儿童文学编辑的工作,那只是出于谋生之需;我也只是因为不愿辜负别人的信任,不愿遭到指责和批评,而尽职尽责,而我内心并不具备真正的热爱。哪怕在写作上,我觉得不好的儿童文学虚伪地装嫩,即使好的儿童文学柔情似水,我也并不偏爱,我喜欢那种足够汹涌、犀利、彪悍、令人望风披靡的文风……儿童文学,与此相悖,所以我在耐心耗尽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调入《十月》和《人民文学》这样的成人文学杂志,如释重负,如蒙大赦。
我以为自己执意逃离儿童文学领域,断然不会折返。然而,自从2017年偶然原因,写下第一篇童话《小翅膀》,写善良的小精灵,工作却是给孩子送噩梦,从这个故事开始到现在,我已经写出版了四本长篇童话,第五本长篇童话和四个绘本故事也在编辑出版过程中,我非常意外,这几年精力都在儿童文学领域,散文反而写得非常少。童话,本来是写散文之外偶尔所为;没想到,写着写着,就变稍息为劈叉。当少儿编辑的时候,我不写童话,觉得自己是大灰狼冒充小山羊;而时间过得很快,我年过半百,小红帽变成狼外婆,也是弹指一挥间……我却迷上了童话创作。
小时候相信童话的许诺,长大后把童话认作谎言——童话曾经是我们最热爱的,长大以后又成为最无情抛弃的。因为我们不信了。但童话,不仅仅是一种启蒙意义的文学形式,我觉得它可以渗透我们的一生。童年我们只能咬破童话的果皮,品尝果肉;而童话的内核,却是在成年之后,我们才有力气,借助工具敲开木纤维的硬壳,尝到果仁的滋味。不错,我们失望沮丧,当发现童话骗人。五光十色的珍贵礼物可能是廉价的把戏,漂亮马车只是个南瓜,神气的马车夫是老鼠变的。有些幻术消失无妨,最为关键的线索:那双水晶鞋留下来。它让灰姑娘在现实世界里,也可以穿着翩然起舞,并且改变命运。其实等长大以后,成人世界同样要面对骗术和诚意,童话是从童年开始的甄别训练。
唯有历经沧桑而不悔者,那些始终相信童话的人,才能创造奇迹。比如成人不再相信飞人,但那些始终相信的人们后来发明飞机,这在原始人看来就是魔法吧,怎么可能竟把数以吨计的钢铁举到半空?比如飞毯。地球以每秒约600公里的速度穿梭在浩瀚无垠的宇宙空间……此时此刻,我们不正坐在飞毯吗?童话并没有欺骗我们,地球就是这样飞行。
当我重新理解了童话,我才再现幼稚和天真是不一样,幼稚可以空洞,天真却丰富,并且蕴藏着巨大的创造力。这时,我才发现童话就像迁徙的鸟群那样,从童年起飞,又飞回到我的中年时光。
周晓枫与作家出版社代表左昡领取春风童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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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的创作实践中,我对儿童文学的理解,发生了本质甚至颠覆性的变化。我们的误区在于,以为成人就是生命的成品。可在大千世界面前,万事万物面前,我们何其渺小,何其年幼?甚至婴儿般一无所知。当我们自以为是,其实已经阻挡了自己蓬勃的成长。有人夸奖我的儿童文学创作,是给孩子做出贡献;我由衷地认为,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慷慨的行为——恰恰相反,我是在获益,甚至说在获得救助。儿童文学缓解了我的僵化,赋予我潜能与活力。
我深感不是我在教育孩子,而是孩子在教育我……如何去维护最为宝贵的东西,而不是屈从于生理上的数字。无论儿童文学作家有多少天赋、努力和机遇,要想保持创造活力,难度在于保持内心的天真。这决非易事,走回童年,是比走向未来更远更难的路。孩子走向未来,几乎是必然;而成人走向童年困难重重,每一步曾经的成长或许都会构成阻力。毕加索说:“我很早画得就像拉菲尔那样好,但为了画得像一个孩子,却耗费了我毕生的精力。”向孩子学习,拥有儿童的好奇、天真、热情、诚恳与信赖,我们才会拥有充满成长的未来。
这本童话《小门牙》,延续着《小翅膀》的主题,同样是献给怕黑和曾经怕黑的童年,但所有的故事都与牙齿有关,给所有即将、正在和曾经换牙的读者们。出生时婴儿没有牙齿,衰老后掉落牙齿,牙齿在我们的生命里很晚到来又最早离开,但它影响着我们对食物的咀嚼、对营养的吸收,影响我们包括说话和歌唱的表达。好牙是武器,它甚至可以保卫我们;坏牙是刑具,疼起来要我们的命。欢笑时我们露出大门牙,疼痛时我们咬住后槽牙。我希望通过小门牙的故事,写出成长中的善意和勇气。
我假设过,如果我的第一本童话《小翅膀》,没有获得中国好书和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奖项,我会不会成为一个年过半百才唤起童话创作热情的人?坦率地说,可能不会。对于一个自信心脆弱又虚荣心强烈的人来说,奖项的鼓励多么重要。《小门牙》能够获得春风童书奖,你们不知道我么多么贪图、看重和享受这个荣誉。我从萧耳那里得到消息的时候,仿若平静,但我的内心就像失控的麦克见般发出一阵啸叫。非常感谢春风悦读榜的评委,感谢钱江晚报,感谢美丽的衢州,感谢所有主办、承办和协办单位,我会珍惜这份隆重的鼓励和支持,我会继续努力,争取对得起这份信任。
我也会记住那位多年前的小姑娘,让记忆里和未来里那童话般的月亮花,缓慢而如约地,一一开放。
(作者为北京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得主、著名作家周晓枫)
周晓枫和小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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