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伤,来自于亲密。”
截至7月18日,《消失的她》票房达34亿,超8000万人走进影院。
李莹也组织了观影,她是北京市振邦律师事务所副主任、合伙人,公益机构北京市东城区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创始人。更为人所知的形象是,她是中国最早的妇女儿童权益保护者之一,为反家暴、反性侵奔走超过20年。
△李莹
她写下一条影评,标题叫《勿入心笼》——
“法律在逐步完善,社会在不断进步,但性别暴力依然是最严重的暴力形式之一,需要全社会不断为之努力,也需要女孩们擦亮眼睛,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人格和思想的独立,不要迷失在以爱为名的‘囚笼’里。”
在李莹看来,电影热映和相关话题持续被热议的背后,是女性权益议题受关注度越来越高。近年来,从上海冰箱藏尸案到泰国杀妻骗保案,部分女性在婚姻中的困境以极其极端的方式呈现在公众面前。家庭中的性别暴力也一度引发女性对“摒弃恋爱脑”“不婚不育保平安”的大讨论。尽管极端事件归因复杂,但不可否认的是,剥开“消失的她”的艺术外衣,确有许多真实的“李木子”站在其中。
她们是谁?都遭遇了什么?社会又该如何为女性铸就一道坚实的“防火墙”?
“消失”的她们
电影中,李木子在海底的“囚笼”中,被丈夫关上笼门。她以丈夫教给她的求救手势呼救,晃动着已有身孕的证明,试图唤回丈夫,但丈夫头也不回地升上水面,李木子最终绝望拔掉氧气,沉入海底。
电影中的李木子,美丽、单纯、富有,因而遭到来自底层的男性“围猎”。不少观众想到对应的现实原型——泰国坠崖孕妇王暖暖。她在泰国创业有了成就,生意稳定,在遇到经济状况远不如她的俞某东热烈追求后,两人闪婚,她很快有了身孕。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被俞某东将她从34米的悬崖上推落,腹中的孩子流产,王暖暖全身重伤,侥幸捡回性命。
△王暖暖在微博发声反对家暴
这些也让李莹想起曾经代理的重庆女医生死亡案:张妍在重庆南川区开了一家诊所和一间药房,在别人眼中,她事业有成,儿女双全——直到死亡狠狠将她割裂的生活暴露了出来。
2016年3月5日,张妍被宣布死亡,死因系乌头碱中毒。但家人发现,新旧伤痕累累地叠加在她的身上。根据南川区公安局物证鉴定所鉴定结果,张妍尸体伴随单纯性颅骨骨折、鼻骨粉碎性骨折及全身多处皮肤挫擦伤,损伤程度达轻伤二级。
家人还原张妍的突然死亡,认为她是不堪忍受暴力才选择自杀。据媒体报道,无论亲属、子女,还是朋友、邻居,多多少少都明白或曾目睹丈夫黄俊对其殴打。但张妍从未对外“呼救”,直到死亡前一刻,依然死守这个秘密。
“张妍是这个家的唯一经济来源,但这并未成为她抵挡来自家庭内暴力伤害的屏障。”张妍也曾逃跑,甚至想离婚,却又一次次重返炼狱,甚至最后的鼻骨骨折,也是在张妍放弃求生、坚决拒绝丈夫拨打120急救后,遭遇的又一轮暴力。
由于家人考虑孩子的抚养,以及尊重他们所理解的张妍的选择,黄俊被张妍家属谅解,最终以故意伤害罪判被处有期徒刑6个月。张妍死后7个月,黄俊刑满获释回家。
在李莹从事妇女儿童权益保护的20年里,这样的案子还有许多。据多项权威部门数据,在全国离婚纠纷涉及家暴的一审审结案件中,超过90%的案件是男性对女性实施家暴。
被遮蔽的她们,除了日常中拳脚的隐伤,有时会遭遇更极端的暴力——谋杀、割喉、泼硫酸毁容、烧伤等。
2021年初,杜鹃被丈夫王大春砍杀在家门口,最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李莹从媒体和网络上了解到了杜鹃的案件后,决定向她的家人提供法律援助。
在查阅卷宗时,李莹看到杜鹃遇害前留下的两封遗书。第一封遗书的第一句是“人生祸福难料”,在这封遗书写下的第二天,杜鹃去法院提请离婚。她第二封遗书的第一句是“此次回家吉凶难料”,最后一句是“不要宽恕他!”写完后次日,她倒在丈夫的斧头之下。
无止境的暴力是杜鹃离婚的原因,但这份创伤,似乎仅仅作用于受害人一人。李莹认为,在王大春的视角下,他的行为是被容忍的,社会氛围对这种“家务事”的宽容其实就是对施暴人的变相纵容,最终无力阻止凶残行为的发生。杜鹃并非没有求救,但在“家务事”的社会认知下,杜鹃感受到的危险被弱化甚至无视了。
好在,法院判决书最终认定王大春有严重的家暴史,该案是具有家暴性质的故意杀人案。李莹认为,这份死刑判决把家庭暴力从家庭纠纷的误区中剥离出来,以司法实践的形式,认定了家暴不是家务事,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借口伤害家人,更不能肆意剥夺他人的生命。
“家暴没有易发人群和特定人群,农妇、高知、高收入女性,都有可能成为家暴受害人。”李莹说着陷入沉思,这是女性整体的困境吗?
如果是,怎样才能构筑起“防火墙”?防治的根源,又在哪里?
△2013年,厄瓜多尔基多,妇女们面画“伤痕”参加纪念“国际消除家庭暴力日”游行。新华社/法新
构筑家暴“防火墙”
李莹有一头利落的短发,说话语气和缓,熟悉网络与现实中的种种女性话题。在成为执业律师并为女性权益奔走鼓呼的20年里,李莹曾无数次思考过性别暴力议题:家暴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受害的往往是女性?
家暴,像一个黑洞,吸食着受暴者的勇气、意志,甚至生命。有研究显示,受暴女性往往不是在遭受一次家庭暴力后提起诉讼。全国妇联2014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平均在被虐待35次后才会报警。李莹所接触的受暴女性中最长的已遭受40年家暴。由此,为她们从制度层面构筑防火墙尤为重要。
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郭夏娟对潮新闻记者指出,在现代社会,反家暴非常根本的一项措施是社会的制度建设。她在调研时走访过法院,也拜访过那些专门打离婚或者家庭事务案子的知名律师。她了解到,在一些案例中,事实上确实发生了家暴行为,但是在判处的过程中,却很难把这些事件定义为家暴,因为相关条件的认定非常苛刻,需要举证,但是当事人在被打时往往来不及录像或拍照,因此很难留下有效的证据。
还存在的现实困境是,就算有人报警,当事人被打得头破血流,也到医院去做了鉴定,但是施暴者也往往以其他借口否认。而在对针对施暴者进行隔离、对受害者发出人身保护令之后,大多数时候,双方的夫妻关系仍然在维持,这也使问题愈加复杂。
在李莹看来,整个社会的支持系统,都有了明显提升。以法律的进步和完善为例,2016年,《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实施以来,中国建立健全了多部门合作机制,不断强化发现报告、告诫书、人身安全保护令等制度的落实。在李莹记忆中,她经手的人身安全保护令签发从最初的申请后14天,一步步压缩至2020年的7天,至2022年最快的6小时就签发了,签发时间在缩短,签发率也在不断提高,“这是理念的巨大进步,是当事人、我们法律共同体一齐努力的结果。”
“我们在看到极端暴力案件的同时,也可以看到积极正向的声音和力量。”李莹说,“也许当下正向的改变还不足够多,但我们希望它越来越多。”
△一位家暴的受害人来咨询后,李莹与她相拥。
“恋爱脑”背后 性别文化更需重视
《消失的她》热映,其背后的社会心理同样值得玩味。许多观众觉得,李木子悲剧的根源,在于她“恋爱脑”。近些年的社交网络上,“消灭恋爱脑”“不婚不育保平安”的说法也甚嚣尘上。
“恋爱脑”是传统性别文化的折射吗?女孩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又是什么?
李莹说,“恋爱脑”的背后可能更值得关注:为什么一个人会有恋爱脑,且在普遍语境下,恋爱脑指的都是女孩?
“其实这里面还是一个性别议题,恋爱脑代表的是女性在人生中只要爱情就可以了。她没有自己的独立意识,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对方的基础之上,背后还是反映我们性别文化当中的性别规训,即女性是依托于别人的,人生最大的一个成就是找到一个男人,这是她最大的意义和价值。”李莹说。
“我们要构建的社会,应该是每个女性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期待的生活,而不是被某种社会角色规训。当然也包括试错,但关键问题是我们需要有选择的自由。”李莹说,不能让女性的独立和对女性的平等、尊重成为一句空话。她认为,反家暴的根本,也恰恰在于构建新的性别文化。
一些改变已经发生:2020年颁布的民法典,明确夫妻共同债务范围,完善离婚经济补偿制度,细化防治性骚扰等条款。2022年妇女权益保障法进行了全面修改,明确将“歧视”定义的“限制、排斥妇女”作为禁止性条款;规定了男女平等评估、妇女发展状况统计调查等制度;在健康、消除就业性别歧视等方面加强对妇女的特殊保护并完善了救济途径。公开资料显示,中国建立了包括100多部法律法规在内的全面保障妇女权益法律体系,国家层面和31个省区市均建立法规政策性别平等评估机制。
2023年5月,中国代表团团长黄晓薇在中国参加《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歧视公约》履约审议会议上的介绍性发言中称,中国作为发展中大国,消除性别歧视仍面临诸多挑战。比如,妇女城乡区域群体间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仍然存在,对妇女的隐性就业歧视未完全消除,妇女参与国家和经济文化社会事务管理的水平有待提升,侵害妇女人身财产权益的个案仍有发生,妇女发展的社会环境需要进一步优化,实现男女平等还需要付出更大努力。
△李莹展示对家庭暴力说“不”的相关读本
这些表明,即使有更多积极声音,构建新的性别文化并非一日之功。在此之前,仍然有许多工作值得我们去做。
浙江大学心理与行为科学系副教授吴明证指出,我们需要使已有文化中那些能体现两性平等、尊重女性等内容的部分得到更加突出的体现和强调,塑造更加尊重女性地位的文化。
而社会与女性自身,可以做的也还有很多。吴明证说,社会对女性可能会存在“善意的偏见”,例如认为女性比男性更细心,更擅长于做家务,更适合照顾孩子等,看上去是善意的,但这对女性个人乃至整体的提升来说其实是一种限制。社会应该对这种情况进行反思。
从自我实现的角度来说,女性还应该打破身边的“刻板印象威胁”。吴明证认为,刻板印象威胁是个体经历的一种风险,处于该风险中的个体担心自己会验证所属群体的消极刻板印象。例如,一个对工科感兴趣的女生,可能会认为其他人会觉得“女生不适合学工科”,从而放弃这种选择。而实际上,女生可以去克服这种刻板印象威胁,“拿当下来说,对ChatGPT等感兴趣的女生可以主动参与到人工智能的产业中去,这样才能自立自强,才能有机会和实力参与未来的竞争和挑战,进而使歧视和性别暴力的出现变少。”吴明证说。
(张妍、黄俊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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