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熊培云。
小暑时节的雨落下,驱散夏日酷热,山林摇动,水面荡起涟漪。7月16日,70后作家、诗人、评论家熊培云携最新一部诗集《未来的雨都已落在未来》做客钱报读书会,在宝石山纯真年代书吧,与满座读者分享,聊诗歌、故乡与月亮,旅途的遇见和仰望宇宙的无穷,思想和诗意,以及存在之思。此次新书分享会由博集天卷、钱报读书会、浙江图书馆文澜朗诵团、纯真年代书吧共同举行。
窗外雨住云收,暑热消散,西湖展开美丽云天。这是一个适合读诗的下午,爱好诗歌的读者爬上湿漉漉的台阶,来到清凉的室内,赶赴雨意和诗意。
熊培云微笑着落座,目光透着柔和和沉静,举手投足之中平和,从容。“未来的雨已经落在今天,落在西湖,特别美好,有时空穿梭的感觉”,熊培云说。
熊培云,当代备受瞩目的作家,其作品充满了浓郁的哲思追问,《一个村庄里的中国》、《自由在高处》、《追故乡的人》、《重新发现社会》、《思想国》、《慈悲与玫瑰》、《西风东土》等,以开阔视野、独特风格和深刻思想性赢得众多读者喜爱与认可。近年的熊培云,行走日本、美国、英国、法国等地,令他在广博世界中不断出走和回归,节奏缓慢下来,其回望和思索的半径,则更为阔大。
诗集《未来的雨都已落在未来》,出版于2023年5月,深蓝色封面,是一帧熊培云自己拍摄于北爱尔兰海边的景色。这是一个诗人、旅人、思想者的诗意之书,是熊培云的心灵之作,诗集主题主要围绕着人的内心成长和对于现代社会的反思。作为一名诗人和评论家,诗集文字不仅富有理性,且饱含诗性,呈现了一个生活落难者如何旁观自己的痛苦,一个搜星人如何记录片刻思想的诗性与欢愉。
在这本诗集里,作者通过多个角度的描写,展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其中,“未来的雨”这个主题尤为引人深思。诗集中的每一篇诗都如同一片雨滴,落在读者的心田,唤起我们对于生活的感悟和思考。
“记忆里那些年都在坐绿皮火车
过了长江过黄河,过了黄河过长江,
……
我在继续写诗。虽然很多人都两手空空,
心里却装着一些具体的人类与神明。
而我也在盼望我的启程明亮了整个世界。”
“直到有一天 我终于
在冷风中望见你
像是冒着大雪去见自己”
“如果春天不曾命名,每年就只有花开花落。
如果我不在人类之中,什么又是
我与诸神的本性?”
“许多美好的人和事物都过早地消逝。
有些人能够穿过大雨后的兵荒马乱,
活下来时仍像一泓明亮的积水。
而我年少时没有绽放的爱情的花朵
已经足够一生的时间来凋落。”
几位诗歌朗诵者饱含深沉的情感,用悦耳的声音和准确的语调将诗歌带入听众的内心世界。每一首诗都像一幅画卷,让人感受其中的力量和美妙,唤起人们对美的追求,对生命、日常生活和存在本身的思索。
“人类之美在其忧伤,唯有忧伤可令事物不朽。”在浮躁的轰鸣中,在后现代文明和人工智能对人的存在本质提出挑战的当下,熊培云肯定了感性、诗意、忧伤的价值,试图重新寻回工具理性中作为人类的柔软,让我们不成为“消逝的人”。“如果诗歌都去表达坚硬的东西,也会失去美感。未来的雨,到底是甘霖还是酸雨?所有的预测在时间面前非常脆弱,只在日常生活更多为自己的理想尽力。”他表示。
“熊培云是一个类似尼采这样的诗人,加入一些思想,在诗歌收尾或中间,说出一个内核意象。很感动于《明月》:‘起风了,命运不可知/你看月亮没有心灵/依旧照耀大地。’”杭州诗人阿波称赞熊培云。
“是不是该找一个事情专注下来,成为(就)一个自我,还是无序且混乱人生过完一生?”分享会现场,一位同样爱写诗、爱旅行的读者提问,熊培云鼓励她:“虽然我很不擅长指导人生,希望在座越来越多的朋友写作诗歌,冰冷的世界,要以热情取而代之。”
以下是钱报读书会和熊培云的对谈——
【写诗,去做一个“完整的人】
钱报读书会:你的作品内容分几类,一是故乡,一类时事评论,视野比较开阔,理性,还有一类诗歌。你什么时候开始写诗成为诗人的?是不是十来岁作为少年就开始写诗?
熊培云:事实上我在以评论员出身之前,少年时就写过诗歌的。诗集里面有一篇《故乡》,讲的是我年少时的一件往事,大概十二三岁,有天晚上月亮非常亮,我在一棵大树周围徘徊,那棵树就是我在《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的封面照片。那棵树已经沦陷,明月也已经丢失,但那片明亮刻画在我的内心,那个晚上开始,内心有了朦胧的爱意,关于男女之情,以及对世界的爱……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内心有想写诗的冲动。南开大学叶嘉莹先生说读诗写诗是一种本能,我相信这句话,相信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个时刻,或许因为繁忙或其他原因没有写,但我想这种古老的诗意,激情一直存于内心的。《故乡》那篇特别谈到我在那样一个明亮的夜晚,吹着芦笛,找到自己的灵魂。我想故乡是具有双重意义的,它不光生养我们的身体,也使灵魂破土而出。
钱报读书会:这个诗集让我也有点意外,在其中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过的,这么完整的不一样的你。就像这首《你是你的沧海一粟》:
“几十年后,你老态龙钟
在街上遇见年少的自己
你能否认出
那张清瘦的脸?
……
你回不到你的过去
也帮不了过去的你
你是你的沧海一粟
你是你的万千可能之一种”
这首诗放在最后,整部诗集呈现的自己,过往的一幕幕,变成现在的自己,给我们解读一下,这是不是一首自况诗?
熊培云:《你是你的沧海一粟》是上一部诗集我非常喜欢的一首,它和这一部诗集的主旨有所呼应,谈的是人生不断消亡的可能性的问题。回想每个人的一生,在很小的时候有很多可能性,伴随着慢慢长大,无数可能性凋亡。每天,当我们选取其中一种可能性去生活,其他的可能性的花朵都凋落了,你能够实现或走向的是唯一的你。如果站在今天看未来,我们会看到无数的可能性;但如果从更远的未来回望不那么远的未来,无数的可能性其实已经变成了唯一。所谓“过去有比现在更多的未来”,《你是你的沧海一粟》谈的是类似的道理,年少有非常多的可能性,昨天的可能性比今天要多,明天还会变得更少。简单说,躺在摇篮里比走进坟墓时的可能性更多。但不管怎样,当我们在墓畔回首往事,虽然此生曾经有无穷可能性,但终究只能宿命地完成唯一可能的一生。
也是因为这种困境,见到志同道合的人,我们愿意和他交朋友,甚至不遗余力帮助他。有些时候不只是关爱他人,还因为我们在他身上看到另一个我,也就是自己不曾实现的理想的一部分。就像在《无穷小》那首诗里谈到的,生活在生前死后两团巨大的黑暗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很渺小,但又因为我们身处人类之中,又有了某种慰藉。茫茫人海,无尽的人类的故事,仿佛每个人都活出了我们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钱报读书会:几年未见,认识很多年的熊培云变成了中年,你身上有了一种沧桑感。诗集的自序一下子抓住了我。熊培云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有时候他很高,理想主义,有时候又很低,故乡满地泥水里打滚的小孩也是他,诗歌里感性文字里展示的自己也是他,真实,把自己端给读者,不是每个诗人都能够做到。自序中你写到这部诗集涉及到过去写作中很少涉及的日常生活,“我知道这些年自己如何失去内心,被自我规训扼杀了,这似乎也是许多人存在之困,近年来花大量时间写诗,决定寻回完整。” “完整的人”怎么理解?
熊培云:很多哲人也谈到了,做一个完整的人,胜于做一个完美的人。另一方面,其实我们也不可能做一个完整的人,前面说了,你是你的沧海一粟。我们不管怎么活着,每天都在丢掉无数的可能性,仅取一点卑微的命运,完善我们的人生。尽管如此,生而为人我希望自己能够感受到唯一人生的完整,希望理性和诗意都有所呈现。今日世界,表格性的工具性的东西正在很大程度上地毁坏我们的人生,这是一个工具理性泛滥的时代。幸福与成功甚至都可以被量化了。
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感性的东西显得更美也更珍贵。我们需要诗意的东西对一个冷冰冰的世界的救济。你知道的,过去很多年来,那些打动人心的东西很多都被抛弃和污名化。出生于七十年代,成长在八十年代,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让世界充满爱》《明天会更好》这些歌,如今听到我仍然深感甜蜜,说到底就是因为其中那些诗性与柔软贴近我们的内心。也因为若干年来表格化的破碎的东西将感性的神灵驱逐,我更愿意找回曾经哺育我内心的诗歌。
钱报读书会:还有一首诗《在乌云下避雨》:“人到/中年,/在乌云下/避雨。/过去/走过的路,/每一脚/都/踩在了/自己脸上。/是不是一种自嘲?”另一首说“直到有一天 我终于/在冷风中望见你/像是冒着大雪去见自己” ,前一首自嘲,后一首,诗人是不是比我们普通人更多关照自己的灵魂?追寻,反问自我,想要表达的自我是什么?
熊培云:非常反讽,自嘲,我们的生活有时候真的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自我是什么,我是谁,诗集里的“存在之思”一辑有不少这样的问题。有天回牛津的路上,迎面看到一个年轻人,我就想,为什么我是我他是他,为什么不是他是我我是他?此刻我坐在这里,透过我的躯体看诸位,也是如此。在我看来,世界上最神秘的事物就是“我”,它是世界之始,宇宙之核。
若干年前我提出一个问题,我死之后谁来计算时间?钟表不能代表任何时间,只是记录,不能代表时间本身,一亿年谁来计算的?是日月星辰,还是其他芸芸众生?后来我想时间也许不存在,根本上说时间只是运动或变化本身,而且我也不太认同一成不变的自我。自我是不断变换流动的。今天的我和童年肆意撕碎一只昆虫的我是一个人吗?
熊培云在钱报读书会现场分享。
【火车、路上、旅程、诗】
钱报读书会:你整个诗集第一首就跟火车有关,为什么有很多关于火车的诗歌?
熊培云:扉页照片是我在牛津的火车上。人生如寄,我们在路上。我的灵感来源有两个,一是纯粹理性的思考,比如我们是怎么样的人,遇到什么样的人的困境,我们如何在无穷的黑暗中以感官开天辟地,这些都是我的理性判断而不是简单抒情。除此之外,经验主义的东西我也很看重,诗集中的许多叙事诗来自我的日常经验。篇首《我终于挤上了火车》取材于九十年代的日记。1992年8月,我刚刚大学军训完,坐火车回老家,一路上看到一些事情,后来又到家附近的寺庙里玩,许多细节都非常有意思,所以就写了这首诗。《卡萨布兰卡》的灵感来自我在摩洛哥的一次旅行,像是一段生命有了着落。以诗歌的方式呈现,而不是写记叙文或散文,前者非常精炼,意象与道理都非常简洁。我喜欢这首诗里的表达,为此我开心了很多天。
钱报读书会:读一系列你“在路上”的意象的诗,这个十年,你好几年都“人生如寄”,在美国,在日本,在法国,一系列的在途中来来回回,也产生了许多“在路上的诗情”?
熊培云:去世界各地的生活,我没有特别猎奇的欲望,有的更多是随遇而安。我的遇见大多都不是安排或计划出来的。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全靠理性,旅行很大程度活的是感性或经验主义的东西,回想我在牛津访学的一年,有些朋友旅行会做各种攻略,我是不做的。因为任何攻略本质上都是别人的平庸的经验,如果照猫画虎,这时候你自己的主体性可能很大程度上是被剥夺的,或者生活本来可以给我们带来偶然性的东西,可能在攻略中丢掉了。所以我都是走到哪算哪,我走一半,天走一半。我喜欢伟大而神秘的偶然性。你知道桃花源也是迷路中遇到的。直接设计一次伟大的旅行是很难的,老天或命运给你的东西,我们常常并不知觉,但它们会在暗处塑造我们。我不想抛弃这种偶然性,所以我不愿意做攻略,我需要那些自主性和偶然性结合的东西。我在英国看了很多博物馆,在欧洲大陆也是走到哪算哪,和去圣马力诺一样,我去米纳克剧场也是因为偶然。为此我还写了《米纳克剧场》——
转了好几趟公交车,独自来到
悬崖上的米纳克剧场。
坐下来,搅动四方桌上的咖啡,
多么井井有条的大海。
人类充满劳绩,只为我在那一刻到来
穿过所有的暴风雨。
简单解释这首诗歌。这首诗是完全从内心流出来的,没有改一个字。那天坐了很多趟公交车,到了米纳克剧场,在海边的悬崖边上。这个剧场是有一位女子在1930年前后的混乱年代。她特别喜欢莎士比亚的戏剧,就想在自家的后院建这个剧场,建成以后上演的第一幕戏剧就是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当天,坐在那里喝咖啡,看大海,内心充满感激感动之情。回想我们来到人世,无数代、无数人已经为我们准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很多美好甚至都是我们不劳而获的。同样的道理,当我们来到中国这片土地,我也会感激世上竟然会有这么美轮美奂的汉语。就像“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十六个字,它们似乎为我收藏了年少时有关江南的所有美好回忆。
现场读者。
【故乡,和那些东方古典意蕴】
钱报读书会:后面几首,包括《牛津回忆》,《布拉格广场》,《左岸》等西游漫记,一首首,我可能之前对你有一个文化印象,你的阅读体系基础是海派和西方的比较多,这部诗集让我发现原来你也受中国古体诗的影响,有日本俳句的味道,又有很多诗能读出这样一些中国诗性意蕴,包括《霜降》《春雪》,第一次从你的诗里看到那么多节气,季节,花草,看到了另一面细心注意微小事物的熊培云,关注生活细节,四季的变化,静态下诗心波动的诗人,说一说这个部分?
熊培云:说到意象表达,人们常常会想到庞德的意象派。实际上庞德的写作深受中国古代诗歌的影响。诸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是我喜欢的。很小的时候没有更多诗歌可以阅读,受传统文化熏染,不断背诵吟咏,相信那些东西是会刻在内心的,包括一些优质的对联。我江西老家中学后面的山上有座真如寺,里面有虚云纪念堂。相传他虚云老和尚是1840年出生,1959年过世。中学时经常逃学,在山上学到很多东西。比如老和尚的自挽联“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这些文字对于少时乡间的我来说就如同在平地上突然起了一座高山,让我看到某种卓越的人生。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仁义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我。相较于冷冰冰的某些现代价值,我更愿意看到传统价值里的人性的温度。事实上,我在读大学时写得最多的是古体诗,而且我还把它们带到了一位老教授家里,为此成就了我们持续几十年的忘年交。
钱报读书会:这次你从九江到苏州、杭州,九江又是你的故乡,请讲下跟故乡有关的诗。故乡已经被你一次次书写,从物质非常贫困,特别渴望求知读书,到一步步远离故乡,再回到故乡,成为追故乡的人……在这部诗集里,挺多跟故乡有关的。你想跟故乡诉说什么,表达什么的诗情?
熊培云:九江,对我是个特殊的地方。在我十六岁时有一天我背着一个军用书包出远门,里面装着由几个作文本订的诗集,和在学校食堂买的两个馒头。记得那天风和日丽,我坐小巴士到一百多里外的九江日报社投稿。当年的九江对我来说不是故乡,而是天涯。而当我离开江西到了北方,九江变成了我的故乡。若干年后当我走得越来越远,甚至到了国外,整个中国都成了我的故乡。这是件有趣的事情,你走得越远,故乡的半径也会变得越大。
钱报读书会:我读到你的一些诗,三行,有的读感觉可能受了日本俳句影响。有没有形式上的考虑?美学上追溯到哪个源头?
熊培云:我的诗可长可短,一篇甚至只有一行。有些时候我相信写得多表达的少,写得少表达的多。不过虽然有形式上的考虑,但我没有受制于它,算是随心所欲吧。至于几行好,可能我也并不十分在意铺垫,比如追溯《诗经》里的表达,我们常常不会把《诗经》里的整篇背完,而是诸如“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样的句子。是这些部分变成你的精神内核和指引。
钱报读书会:你写花花草草,微小事物,月亮。写月亮时候的诗人,是不是最柔情的我?《在月下》:
“今晚有三个我
和我一起
散步。
一个我来自
母亲的身体。
一个我来自
词语的裂缝。
一个我来自,
命运的伤口。
我们一起
低声谈论人的
诞生,在月下。”
熊培云:的确,明月之美让人安静下来。让我当众解读自己的诗是件艰难的事。意蕴太明白了有时会可能变得乏味,丢掉朦胧之美。在我看来,人之来处至少有三:其一肉体上的人无一例外来自母亲身体。词语的裂缝,本质上是一套套意义系统在规训或鼓励我们成为怎样的人。至于命运的伤口关系到我们的际遇,尤其是那些影响我们一生的刻骨铭心的人或事物。没有谁是一帆风顺的,苦难既折磨我们,也塑造我们,并且不断让我们重生。
熊培云,江西人。毕业于南开大学、巴黎大学,主修历史学、法学、传播学与文学。曾任《南风窗》驻欧洲记者,《新京报》首席评论员。东京大学、牛津大学访问学者,“理想国译丛”创始主编委员之一。现执教于南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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