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多情之人,死后会化为蝴蝶,你信不信呢?
反正那天我在延福寺门前的镇澜桥上就看到两只蝴蝶在细雨中飞舞翩跹。
难道是我的幻觉吗?为什么就不能是一种穿越时空的幻化呢?
我要开始讲故事了,故事的发生是这样的——
1934年的深秋,武义县城来了一对神仙般的眷属。他们刚刚新婚不久,轻裘怒马,衣着光鲜,这在乡下人的眼里实在有些太过亮丽。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不呆在县城,却雇了两顶轿子翻山越岭,一头扎进了宣平陶村的一座破庙里。
庙是真有些年份了,始建于公元937年的后晋天福二年。在过去的1000年里,虽有两次引起过朝廷的重视:宋廷赐名,明廷颁宝,但总体而言,它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一直隐藏在浙西南的崇山峻岭,浸润在江南的茫茫烟雨中。当地人甚至已经忘记它有一个“延福寺”的大名,而只称呼它为破庙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默默无闻的山间小庙却要一朝闻名天下了。
据曹汛的《林徽因先生年谱》载:“(1934年)11月,与思成应浙江省建设厅厅长之邀前往杭州商讨六和塔重修计划,并往浙江宣平陶村调查延福寺,鉴定为元代建筑。”
摄影:梁思成
林徽因和梁思成夫妇是以中国营造学社成员的身份前来考察延福寺的。他们从杭州自带铁架床前来,在这座乡下人眼里的破庙里一呆就是9天。这9天里,夫妇俩拿着尺子,架着梯子,攀梁而上,仔细观察,拍摄、丈量、记录、测绘,神情庄严而喜悦,仿佛面对着稀世的宝贝。
闲暇的时候,他们也会若无其事地凝视着对面的群山和天空,或者跑到寺前的石拱小桥上各自留下一张自顾自的照片。
摄影:林徽因
这座小小的石拱桥叫做镇澜桥,桥身缠满古藤,古藤直垂水面。桥的西侧有一株树龄高达几百年的大樟树,虬枝几乎覆卧过小溪的对岸,它被称为“樟树娘”。因为照相机在当时实属稀罕之物,这对神仙眷侣自然找不到替他们拍合影的人,于是,只好你拍我、我拍你地互拍一通了。
在漫长的一千多年里,延福寺是各种美和各种愿望的重叠与交织,但它注定只能属于少数有缘的人。
被夫妇俩考证为“元代建筑”的其实只是延福寺的大殿。这座大殿位于寺中心位置,建于元延佑四年(1317),在江南发现的元代建筑中,它是建筑年代最早,保存最完好的元代木构件斗拱建筑。不仅如此,此殿虽为元构而有宋貌,完全符合北宋的营造法式。
延福寺大殿全景正面。梁思成 摄
所谓的营造法式,其实是一本书的名字,系北宋李诫所著,是宋朝官方颁布的一部建筑设计、施工的规范书,也是中国最早的关于建筑规制与技术的专业书籍。在这部书出版之后,“营造”二字就专指中国传统建筑及其建筑技法和规范,梁思成、林徽因所属的中国营造学社之名即由此而来。
不过,《营造法式》自北宋成书后,到了后来由于缺乏实例,渐渐成了“天书”,无人能够读懂。为了能够读懂这部《营造法式》,梁思成与他的同道们跑遍中国各地,寻找古代建筑实例,均无所获。而在延福寺这座江南千年古刹里,经过9天的考察,梁思成夫妇终于读懂了这部 “天书”。
千年宋韵之绝响、“营造法式”之标本,在后来梁思成撰写的《中国建筑史》中,梁先生盛赞“此大殿实为罕见之孤例”。
我们去延福寺的时候,大殿仍被孤独地保存着,遗憾的是,殿里的佛像都已被毁,只剩下孤零零的台基,而顶上的斗拱建筑对于我们这样的外行来说,也只能是看个大概了。
但在当年,对于这样的发现,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欣喜是可想而知的。在他们留下的照片中,梁思成就抓拍到了这一幸福愉悦的瞬间:照片里的林徽因妩媚动人,眼神里还带着一种发现者的雀跃兴奋。
将近90年过去了,我们已无从知道,当年的这对神仙伉俪在这里究竟还干了什么、谈论过什么。
也许那两只在雨中翻飞的蝴蝶确实只是我的幻觉,我只是想通过幻觉来窃取他们留在历史里的身姿,甚至是纂夺他们故事里所渗透的情绪。
我讲的故事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而爱情故事也并不都是温润美满的。后来的梁思成、林徽因也有过种种的烦恼甚至是痛苦,他们读懂了那本“天书”,然而,他们有没有读懂对方呢?神仙眷侣毕竟也不是神仙呐!
业界人士把延福寺视为建筑史上的珍贵遗产,而我却更愿意把延福寺看成是一种文艺资产。凭着想像和幻化,甚至凭着窃取和纂夺,我们今天的凡夫俗子也终于实现了美学价值的继承与转换。
仙履过雨阶,是曾留痕邪?
禅踪遗香缕,入梦幸引携。
凤啄三世石,龙守死生界。
一墙分尘宇,无物度此劫。
感谢两只蝴蝶,我不是庄生,也有蝴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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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