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北大校长与诸暨籍学人的风云际会

网上浏览时偶然见到《北京大学校史》一书，随即买下。我之所以买这本书，是因为此前我了解到假如蒋智由听从蔡元培的劝进，接受北洋政府的任命，那么七年之内，将有三位诸暨籍学人出任北京大学校长，这实是罕见的一幕。我想看看此书如何表述这段校史。

这本《北京大学校史》（1898-1949）由北京大学官方组织编写，由萧超然等编著，由“五四”运动亲历者、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许德珩作序并题写书名，1981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初版。为迎接北京大学成立九十周年，又对该书作了大幅度修订，1988年4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增订本。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北京大学校史》（1898-1949）增订本。

一、何燏时力阻停办，功不可没

第一位担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诸暨人是何燏时（1878-1961），他是诸暨枫桥花明泉人，1913年1月任北京大学校长。何燏时，字燮候，早年求学于浙江大学前身求是书院，1898年被公派选送到日本留学（《北京大学校史》误作1896年），1905年7月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获工学学士学位。

何燏时归国后，历任学部主事兼京师大学堂教习、京师大学堂工科监督等职。他对中外教育科技现状比较了解，又行事果决，出任北大校长后就积极谋求改革，如提出：“凡预科毕业学生，欲入本科者，只有考试合格才能转入本科”，一改陈陈相因习惯。预科学生闻讯滋事，但他谋求改革之心坚定不移，从而使学风为之一正。

正当他大力推进教育改革之时，教育部以北大“费用过多，风纪不正，学生程度尚低”，“京津距离太近，不能设两座大学”为由，准备停办北大，计划将北大并入天津北洋大学。此举一出，立即遭到北大师生和社会舆论的强烈反对。何燏时忧心如焚，赶忙与教育部进行法理交涉，同时直接呈文时任民国大总统：北京大学这“唯一国立大学”万不可停办，如“办理不善，可以改良；经费之虚靡，可以裁节；学生程度之不齐一，可以力加整顿，而此唯一国立大学之机关，实不可遽行停止。”经过多方斡旋，教育部停办北大的成命就这样终止了。

何燏时，字燮候。北大第十二任校长。

何燏时奔走呼号，上书大总统的举措，得罪了教育部权贵，让他们颜面扫地，于是迁怒何燏时，使其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万般无奈之下，他在11月5日递交辞呈。尽管何燏时担任北大校长不满一年，但这是风口浪尖的一年，是关乎北大存亡的一年，他为北大的文脉赓续留下了辉煌的一笔。

何燏时离任后一度赴南洋考察，后来又投身实业。旧友郑孝胥、罗振玉请他出任伪“满洲国”教育部长，他严加痛斥，断然拒绝，决不为虎作伥。在国家危难、当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他积极投身抗日民主活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任政协第一届全国委员及中央监察委员、政协浙江省副主席等职。

二、蔡元培决意辞任，波澜起伏

第二位是蔡元培（1868-1940），祖籍诸暨，生于绍兴山阴。因祖上宗族纠纷，被迫从诸暨陈蔡外迁到山阴。蔡元培考中进士后，曾兴匆匆赶到诸暨陈蔡，请求《蔡氏宗谱》能记录这一科举信息，竟被族长拒绝。

1916年12月，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创造性地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教授治校”等办学主张，开风气之先，震动校内外。

蔡元培，北大第十四任校长。

北大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又是“五四运动”的策源地。“五四”天安门集会游行主要是北大学生组织参与的，但遭到北洋政府殴打逮捕、公开侮辱。作为校长的蔡元培以各种方式奔走营救，甚至以身家担保，要求释放被捕学生。北洋政府继而将矛头对准了蔡元培，还扬言解散北大，撤免蔡元培的校长职务。为抗议当局，保全北大，蔡元培于1919年5月8日递交辞呈，次日离京，南下杭州。6月15日，他又发布《不愿再任北京大学校长的宣言》，这个“宣言”语调铿锵，义正辞严，迅速引爆舆论。

蔡元培是北大历史上深孚众望的校长，他经历过的狂风骤雨、惊涛骇浪，是旁人难以体味的。他深爱着北大，并非“一辞了之”——当他心中的继任人选与当局趋于一致时，便竭力劝进，这就是下文要谈及的蒋智由。

三、蒋智由公开拒任，耐人寻味

蒋智由与蔡元培两人渊源颇深，二人都是科举出身，且时政观点一致，无话不谈，有过多次合作。

蒋智由（1865-1929），又名国亮，字观云，别号因明子，诸暨紫东乡（今属店口镇）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京兆乡试举人，旋授山东曲阜知县，因怀革新之志并未赴任。

蔡元培在《自写年谱》中对与蒋智由的交往多有描述：“我是年（1901）常到上海，时相往还有蒋观云、叶浩吾、清漪昆弟等诸君。”

蒋智由与蔡元培交谈时，还将其儿子蒋伯器从日本寄来的信件给蔡元培看，以便他了解日本人的动向。蔡元培1901年7月17日的日记写道：观云“示其子伯器函，言日本人于我国有三主义：一外交主义，面谀而阴掺之……一ⅩⅩ主义，见我国人则狎侮之。一社会主义，实心保全，然人数不多……伯器言，我国号为新党者，多为外交主义所蒙。”

蒋伯器即蒋尊簋，是蒋智由的长子，其时留学日本学军事，常与乃父议论时政，商讨救国救民之策。1912年1月出任中华民国浙江省第一任浙江都督，多有作为，是一时风云人物。

1901年11月11日，上海《选报》创刊，时任《选报》主编的蒋智由邀请蔡元培撰写创刊号序言。据蔡元培回忆，《选报》选辑精严，编次有序，销行颇广。蔡元培还与蒋智由等组成中国教育会，“表面办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号称中国“第一革命团体”。蒋智由是上海爱国女校的主要发起人，是首任爱国女校校长。后来蒋智由东渡日本，由蔡元培继任校长。

“五四运动”爆发后，蔡元培主动提出辞去北大校长，此举正中北洋政府下怀，允准请辞。当局先内定马其昶接任；至6月上旬，又谋划原北大校长胡仁源重新出掌。消息一经传出，遭到北大师生的强烈反对。北洋政府对人选也在考量调整，最后选择既有教育管理经验、又为蔡元培挚友的蒋智由来接任北大校长，这样便自然地阻挡了蔡的复职。为此，北洋政府代总理龚心湛给蒋智由既发电报又致专函。

蒋智由收到电报和专函后，立即明确告知北洋政府自己不愿出任北大校长，并在1919年9月2日上海《时事新报》上发表了《入山明志告白》，全文如下：“现以北大开校，蔡先生病未北上，校长莫定。有人拟以智由长大学者。业已驰书决谢，必不往就，坚如铁石。智由以超然之身，发公正之论，必处于不官不党之地，方能副此素志。校长之职，虽异仕途，亦决不投身其中，致受牵率。日内便拟入山，取古人‘如有复我，则在汶上’之义。暂有来往信函，或未及收到，恕失答复。毁誉亦不闻问，明此志于天下。”

蒋智由言明：对让他接掌北大之命，他已驰书谢绝，不计毁誉，决不就职。在“宣言”中，蒋智由非常坦率，我是超然之身，处不官不党之位，不会投身其中，实是不愿供北洋政府驱使。

也在9月2日，蔡元培劝进蒋智由接任，并专函致蒋：“观云先生左右：奉惠函，敬悉。政府拟请公任北大校长，为事择人，可为教育前途庆。在公不愿任此，自有苦心，弟已电告蒋梦麟君，并同时发一快函，详言之矣。惟弟衰病侵寻，久思息肩，如公肯接办，以赎弟数年来溺职之咎，在弟实为深幸。务祈惠然允任，幸勿固辞。专此奉恳，并请道安。弟元培敬启。九月二日。”

蔡元培敦请蒋智由上任北大校长，认为请他出掌，是“为事择人”；自己久思息肩，观云出任校长是“公私一体”，务请允任，不要固辞。可谓苦心孤诣。

蒋智由9月3日即复蔡元培：“孑民先生：得书深幸。先生乃反劝弟就校长之职耶？弟却未敢劝先生之复职。为之一笑。今取赋诗断章之义，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此之谓也。弟平生正言直行，如果有益大学，欲就则就；今既言不就，则必不就矣，岂有二语哉？谨附上《入山明志告白》一纸，先生览之，亦可知其金石之志。即覆，惟先生万安。弟蒋智由敬启。九月三日。”

蒋智由再告蔡元培，我平素正言直行，担任校长既非我志，亦不利于北大。“不就”原因我已明言，这一言既出，就驷马难追。

在蔡元培劝进的同时，国务总理又亲自出马，驰电致书蒋智由，敦促上任，可谓给足了诚意和面子。然而蒋智由再次公开拒绝，并在1919年9月12日，以《蒋智由启事》发表在《申报》上：“智由前得国务总理一电一书，业已辞谢。心迹昭白，无足更论，谨明此事实耳。蒋智由启。”

蒋智由又一次以公开登报而非私下方式拒绝了官方任命，也回复了蔡元培的劝说。不遮不掩，正气凛然，这是诸暨人直率性格的鲜明体现。

蒋智由《海上观云集初编》封面。

蒋智由是颇有名望的诗人和学者。梁启超十分推崇他，曾作诗云：“诗界革命谁欤豪？因明巨子天所骄”。将他与夏曾佑、黄公度并誉为“诗界三杰”。蒋素慕改造社会之志，其《有感》诗表明了政治立场：“落落何人报大仇？沉沉往事泪长流。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稍有不解的是，蒋智由有改造社会之志，但对仕途十分淡漠，自谓：“我不入党，非革命家，不为清代官吏，非遗老。”1918年10月，徐世昌出任民国大总统，欲起用蒋智由为教育总长，亦被谢绝。蒋的弟子章乃羹如此评价蒋智由：“其猖介不贰之操，确乎其不可拔。”

有趣的是，《申报》又以“北大校长事之蔡、蒋往来函”为题，将两人互致书信告知天下。从而使北大校长人选再度成为社会热点，这让北洋政府很是难堪。

由于北大师生“挽蔡”情绪持续高涨，而北洋政府与蔡元培又做不通蒋智由的工作。北洋政府只有请蔡元培能到校复任。蔡于1919年9月12日北上返京，9月20日回到北大，重掌校长之职。

1917年6月北京大学中国哲学门第一次毕业摄影。

在蔡元培辞任北大校长的四个多月时间里，围绕“挽蔡”与“驱蔡”，朝野斗智斗勇，时而激烈，时而缓和，实际上，这是政治与学术的博弈，此消彼长的角逐无疑是北大发展史上一个重要节点，也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显然，蒋智由在这场风急浪高的漩涡中，显示了他的学者气节和处世智慧。

稍显遗憾的是，《北京大学校史》（1898-1949）一书对此着墨甚少，第125页似乎还出现了矛盾的表述，如：“7月9日，蔡元培在杭州曾致电……表示了放弃辞职之意。”意谓蔡元培在7月9日就表示放弃辞职，准备复职就任。想必编著者如此表述当有所据，但这与蔡元培9月2日致蒋智由的劝进信在时间上有矛盾。前已引述，9月2日，蔡元培向蒋智由亲笔致函：表明自己不想继续在北大任职，希望蒋智由接任；更重要的是，八月底九月初，北洋政府还着力推动蒋智由出任北大校长。如果蒋智由领受任命，又接受蔡元培的劝谏，那么书中所述蔡元培在7月9日表示“放弃辞职之意”，准备复职之言，在时序就相冲突。

这段稍有矛盾的历史，耐人寻味。难道蔡元培的想法也会伴随社会呼声、政府态度的变化而变化，或时而澎湃，或犹豫不决，或内心煎熬……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想必北大有识之士是不难探究其中的奥秘。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王敏红等编注《蒋智由全集》，诸暨民报社1925年编著《民报五周纪念册》，陈侃章著《远去归来的昨天》，章乃羹著《蒋观云先生小传》，萧超然等编著《北京大学校史》增订本（1898-1949），布谷著《维新潮英》等）

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