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曼和陈东东：在这个喧嚣的年代，以灯一样的语言写诗

初夏时节，西湖边绿意葱茏，宝石山上，闪着诗意的光。来自远方的诗人陈东东、梁小曼做客钱报读书会，举行两人最新出版的诗集《红的因式分解》&《略多于悲哀》分享会。现场，两位诗人与诗人、学者王自亮，诗人、批评家余刚，批评家颜炼军对谈，一同分享诗人的创作缘起与历程、同时代诗人的故事、个人诗歌创作理念与经验，诗歌的语言表达与审美特质，以及钟情诗歌多年，如何写出“灯一样的语言”。

在这个喧嚣的年代，还有人读诗吗？坐在宝石山面向满目湖山的大厅，一下午的分享，在诗人们的解读中，满座听众沉醉诗意，不仅仅是一些词语升起，还有一种浓烈的情感，令听众屏蔽周遭，从记忆深处打捞纯粹和美好。关于人、自然、现实深沉的思索，关于世界、生态与人性，诗的闪光年代，语言的质感，岁月时间之中情谊的力量，都从诗句之间流溢出来。如今依然可以坐下一起谈诗，多么珍贵的时光，一个奢华的下午。“喧嚣的都市，难能可贵，感受诗歌的魅力。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感，诗歌是文字的眼睛。”有位读者感言。 

大海迷失于玄珠，夏之象群

走向北方。沿途之胜景

爱与痛让人们追随围观

泉水不在耳际回流

黄昏最后的晚霞消逝后

象群的等待中没有响起

那约定的鸟鸣

——梁小曼《在神圣的夜里从一地往另一地迁移》

Fm93主持人、金话筒得主孙婧冒着初夏烈日炙烤，驱车三小时赶来，只为赶赴诗歌之约，以声音演绎梁小曼作品的诗意。“诗歌的奇妙”她说。杭州文广集团原总编室主任、浙江省朗协诗歌创委主任张建民则朗读了陈东东的诗。

梁小曼，诗人、艺术家，来自深圳。出版有诗集暨摄影集《系统故障》；译著有智利诗人劳尔·朱利塔的长诗《大海》、加拿大诗人洛尔娜·克罗齐的《老虎的天使》、美国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等，亦有摄影作品参与展览。

《红的因式分解》精选梁小曼2017年至2021年创作的诗歌，呈现了诗人阶段性的创作面貌。全书由六十首短诗、一首长组诗及一束关于诗的札记构成，另收入诗人与文学评论家敬文东的访谈，诗人于其中阐述了她对语言、诗歌与创作的思考。长组诗《红的因式分解》被钟鸣誉为“奇诗”，是诗人探索先锋诗歌实验性的一部重要作品。

谈及《红的因式分解》诗集名，主持人王自亮称少见，梁小曼笑着说延续《系统故障》，取名动因，因为没有继承父亲的数学天赋：“这部诗集收入2017-2021五年时间的诗，2009年写作一开始写得比较幼稚，写到2015年不认可自己的写作，停了三年，2017年我跟陈东东已经住在海边了，很荒的没有人的地方，但我觉得那里还不够安静，寻找沉默，就开车开了二三十分钟，到了另外一片海滩，没有游客。到了那里，我突然听到一种声音，可以写一首诗。从2017年开始，我觉得我开始写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诗歌，一些新的东西转换，持续变化。诗集主题也是围绕自己的想法来的，2017年以前的诗都没有放在这里面，跟《系统故障》有一个比较协调延续的内核，这本诗集目前我还比较喜欢，整个编排符合我的期待。“因式分解”，说起来很惭愧，我从小到大父亲希望我读理工科的，他自学数学天赋很强，他考大学连微积分都是自学的，这个天赋给我弟弟继承了，但我没有继承，不过我初中时候因式分解学得很好，到了几何就不行了，完全没有空间想象力的，完全不理解这个东西，从此对理工科没戏，只好搞文学。”

诗人、批评家余刚读出梁小曼诗作中的“厚实”，用“沉静对抗喧嚣”：“梁小曼诗歌不漂移，很厚实，从一个女诗人诗歌中读出她的厚实，我认为就是非常好的诗。诗集六十首诗里，第一首诗《乡愁》和另一首《梁先生的诗》，看上去不长，但我认为写了一个人的史诗，一个家族的史诗。《乡愁》里面实际上不止两代人，好多代人，讲到“神灵在上/祖先在下/活着的人徒劳地活着”，一如既往生存，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梁先生的诗》也是一样，不华丽，把梁先生的一生写得活灵活现。这样的诗，怎么结尾呢？“记忆如此累赘/梁先生常独坐茶楼里/沉默不语，从衣袋掏出/钢笔，在菜单上默写/唐人的诗”父亲在他的纸上，写唐人的诗。从短诗来说，两首应该是代表作。高度很高，厚实。还有一首诗《系统故障》非常有意思，不但但结尾重复了三遍‘诗是系统的故障’，而是三句话重复的前面更重要，‘那么，死亡又是什么？/死亡是系统的修复’，非常深刻，必须的一个安排。她的诗歌有个观点，敬文东和她的对谈，谓之从心性写作到智性写作，现代社会很喧嚣，用诗歌姿态的沉静对抗这种喧嚣，就是心性。这首长诗《红的因式分解》就是心性的超文体跨文本写作，超越得非常圆满。”

诗人、学者王自亮谈自己对梁小曼诗的理解：“她的世界很广阔，但她选取的素材，钟情的领域是有选择的，比如荒凉的大海，因式分解，摄影，戏剧，她还是个作家，一个人对世界把握的方式，决定了在诗歌道路上走多远，。小曼的诗，不在于长短，形式创新，关键对工业理性和人类的人文精神的契合，把喧嚣的世界用一种隔音器隔了，创造出一种新的景象。”

诗人、批评家颜炼军以文学批评的敏锐，把梁小曼的诗放在一个广博的诗人群体中对比，盛赞其一出手就是成熟的诗人：“小曼谈到一个细节，写诗时间比较迟了，三十五岁开始，和十八岁开始写作的人差异会非常大，十八岁写作，可能大量作品里面青春期的迷人的练习曲，激情抒情的这个年龄段的特点。三十五岁，但丁说人生过半进入生命的黑森林，人处于反思内敛状态，诗里头整体比较沉着内敛，没有我们经常见到的浓烈的抒情，相对少见激烈。晚熟和迟到带来的，看不到练习曲，一出手就是非常出色成熟的诗人。与这样一种写作起点有关系，在她诗里头，不但看到女性特有经验或者对很多事物的敏感，她自己引用了一个法语词“似曾相识的事物”包含她家庭的主题日常生活主题，也有博大的面向，对当下困境有非常敏锐的表达，诗歌里面藏得很紧，独到的处理方式，以声音写生态，倒退的印象非常深刻。还有《系统故障》讲科技和人文困境的作品。整个诗集精挑细选，认真读下来感觉言语表达方式不是一个写得快的人，是一个慢语者。”

颜炼军还注意到梁小曼诗歌写作的“杂语形态”，基于梁小曼是位翻译者，对多语言都有热爱和熟练运用：“《红的因式分解》非常少见的杂语形态，糅合法语英语西班牙语，然后伪造的拉丁语，来源非常有意思。她会引用波德莱尔散文诗的一句，变形记，波拉尼奥等等，还引用自己的散文翻译成外文的某句，跟上下文形成非常巧妙的互文。跟很多女性诗人相比，小曼诗里头有一种深刻癖，形而上学的癖好，从引用典故，构词构句的方式，谈论希腊神话的典故等等。北岛对你的评价，一个充满内在矛盾的人是一个形而上学的人，面对自己的时候可能更认真，一个确实的怪兽潜伏在内心，随时要达成关系。”

关于诗歌中流露出的深刻和形而上，梁小曼回应：“这是我一个特征，是不是可以从我性格里面挪出去一点点，但我好像也做不到。举个例子，人对自己的认识，人的生命实际上不是一次出生，第一次从母胎出来，第二次出生，非常恐怖就是人的青春期，那一刻只有到那个时候，你才真正意识到自我生命里面独立的存在，没有什么可以依托。童年不不太清楚你跟世界、父母、家庭是分离的，一旦你拥有自我意识，相当于第二次出生。我们意识到青春期很可怕的，要经历很大的波动走入黑森林，不知道光在哪里。15岁的时候我会一边走路，沉浸在自己思想，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我可能看不到他，但经常被一个问题折磨，这个人和我有什么区别，我为什么不是他？高中时我非常热衷于跟坐我旁边一个男同学讨论，他长一张早熟脸，自从做了我同桌，我们俩每天争论面红耳赤关于宗教，心理学，可能很早已经开始很沉迷，有青春期困惑的年轻人都会自然而然想要了解，人是什么？爱好写作之前，我是一个爱好形而上哲学，我是整天会想这些问题走神的一个人，可能我还没有彻底走出青春期，依然还是深究人是什么的一个小孩。”

陈东东，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位代表诗人。回忆漫过新世纪，回转到八十年代诗歌的黄金时代，王自亮盛赞陈东东是一位纯粹的写作者，中国诗坛的一道光，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八十年代，他写出最早一批优秀诗歌，他的声音带有南方人的精准、磁性、潮湿感、精细，征服了当时一批全国读者。东东出身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活动贯穿了整个新诗四十年历程，几乎参与了南方北方的所有的诗歌团体的活动。从形象，道路，诗学理念，陈东东往往被很多人仅仅当做诗人里面的才子，佼佼者。但不仅如此，如果当代诗坛缺少了华师大宋琳、张枣、陈东东，就少了一条奇妙的风景线，诗歌的三角形。”

王自亮愿意谈一个立体，历史性的陈东东：“陈东东诗歌不太像交响乐，更像室内乐音诗，非常优雅，细密，纯粹，是中国当代汉语诗歌创作中是一种别样的写作，其诗歌意象主要脉络，一个点上海，一条线东海。陈东东诗歌从语言的立场，语言自身出发，像他自己说的，语言生态的守护者，语言自由的倡导者。”

陈东东谈自己的写作经历：“很多人写作之前，都有预备期的写作，我都没有，原来根本不想做一个写作者。我读中文系纯粹最早对《水浒》感兴趣，最喜欢的还是《西游记》，然后《红楼梦》，真的是想可能会去研究《红楼梦》。现代文学修养很差，一方面读书年代读不到像样的文学作品，古典文学读到一些，但现当代能读到的都很差。我们家有一本杨沫《青春之歌》禁书，我偷偷读的。就是那种没读过什么书，突然去读中文系了。进了大学之后在一个小环境里面，突然碰到了王寅这样的诗人。通过他的阅读眼光读到了一些很好的诗人，读诗的起点还是挺高的，比如读了庞德以后其他很多人的诗不用读了，当然也读聂鲁达、阿得尼斯，迷上了写作。”

陈东东还谈到进入新世纪以后诗的转换：“80年代大的环境诗歌氛围很浓烈，进入到一个氛围里面，通信，我的写作跟周边氛围朋友分不开。，如果有一个人说你写得好，你就有信心，需要外部对你的评价，鼓励肯定。不像现在互联网手机，你可以在网上找到你要找到的朋友，很多交流。那时跟张枣通信十年之后差不多才见到，还有西川，孟浪等。孟浪的活动面非常广，他是一个特别博闻强志的人，他的双肩包就是一个民刊的博物馆，通过他，你就可以读到很多东西，他简直就是一个网站。80年代一起走过来的诗歌同道，是我写作的一个非常好的氛围，得到很多鼓励，肯定。但我突然想起有个什么困惑，书信的习惯手艺交流方式，到了90年代末突然消失了，突然成了EMAIL，手机电话微信，交流特别方便，但不写信了，实际上你就跟很多朋友失联了，写作的氛围就没有了。没有人在喝酒的时候谈论诗歌，反而变成了自己一个人在那写，当然跟时代出现了很陌生复杂的东西有关系，技术的进步，自己的方式的失落，氛围的失去都有关系，慢慢从新学习写作。新世纪以来，差不多就在一个重新学习写作的过程中，你的阅读也改变了。张枣有一句话，他突然说，我知道了写诗就是因地制宜。比如你要写这个杯子的时候，才会为了写而考虑能够写出来的一种诗歌样式，要处理很多新的题材材料，只有你在琢磨你在写的这首诗的时候，才会出现属于这首诗的样式。变成每写一首诗都是一个重新开始，开始另一首诗，学习这种写法的过程。”

诗人、评论家余刚在上世纪80年代就与陈东东联系很多，从回忆中打捞诗歌的往事：“两件事情两个细节，一次东东和孟浪他们到杭州来，大家喝点黄酒，做了个约定，李白酒后诗百篇，我们也想试试能不能？第二天，大家就都写了一句，绝对写不出来，对标李白和唐朝诗人，发现不行。另外有天晚上五六个人谈了个什么主题呢，我们这个民族为什么没有重要诗人？思考这个问题，若干年后回想当时情景，凤毛麟角地出现了民族的重要诗人陈东东。80年代他所写的《点灯》，《涉江》，《雨中的马》非常出名。”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语言

——陈东东《点灯》 

整整三天，你只是听琴

怎么也写不完那组悲歌

现在似乎没必要了

你推推高冠，叹一口气

指望山中不会太冷 

月色深红。江风好像长满

铜锈。一只白鹭低低地飞过

——陈冬冬《涉江》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像乐器在手

像木芙蓉开放在温馨的夜晚

走廊尽头

我稳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陈东东《雨中的马》

余刚评这部陈东东四十年诗选：“连起来读以后，联想到他的超现实主义写作，高于现实的写作，特点是什么？我们写事物，希望是一个模拟，模仿，古希腊美学里面最高标准是写活，写像，无中生有，看到的东西突然之间想到周边的东西，回过头来看，虽然诗中描写的东西好像是没有，但就是一种现实，这是高于现实的一种写法。第二，他又很多思考，思想，想到一些东西又很多高妙的哲学技巧。比方说他是非常喜欢明亮的东西，但是他写的时候一定是写了黑暗，第二个写法是把复古的、很旧的东西拉进去，产生了一种非常好的效果，回过头去看，又是那个时代的一个东西。他的写作是有一个时间差的，哲学思想指导下的一种技巧的展现。第三，他的长诗，很愿意把诗句中断一下，有意不流畅，《夏之书》明亮的部分采用了非常对称的语言，短诗的技术，长诗的结构，更令人叫绝《流水》采用了流水古曲的对位法，很多高渺的思考在里面，达到很高的高度。”

颜炼军谈起陈东东诗歌的“幽深莫测”：“每一首诗语言搭配，词法句法不同阶段有变化，不一样的主题、题材、素材互文，卷到诗里头，密集宽阔的材质编织到语言中，诗歌好像乱码，在边界和乱码中间找到黄金分割点的搭建，形成大于主题的写作，是东东老师诗歌的魅力。我对他一类诗常常非常着魔，即宇航诗，可以形成一个谱系，推进了许多想象力。从1981年至今尝试过非常多的方向，他们这辈诗人，新诗第一次进入非常丰厚的实验经验积累，让我们回味和琢磨。东东老师的诗光谱密集，幽深莫测，有万花筒般的魅力。他讲新世纪以来新诗歌标准不在了，某种意义上，汉语写作者诗意标准尺度解体了，期待东东老师更多重新开始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