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南京独立生活的时候,有一次,大哥来看我,说好在车站接了他去我家。我骑着我的座驾——新置的公主把黄色自行车,自觉英姿飒爽地等在站台。哥哥从公交车上下来,远远看看我,惯常一句,“忙什么呢?”往我自行车车兜里瞥一眼。那天哥哥请我在外面饭店吃了一顿。相聚后没两天,接到远在新疆的妈妈的电话,“独立生活怎么样啊?大哥说你骑个自行车,车筐里装着几个西红柿土豆和一把野菜。你不要太节省,要吃肉啊。钱不够吗?妈妈给你寄点……”我一时语塞,大脑急速旋转,那天我买啥啦让哥哥留下这个“寒酸”的印象?什么野菜啊,明明是金贵无比的芦蒿好不好!
我从小到大不擅厨艺,对吃没有什么讲究,总归浓油酱赤的都好吃。吃饱肚子不妨碍干革命就得。没有特别不爱吃的,也没有特别爱吃的。到南京工作生活以后,第一次吃到芦蒿,惊为天物!怎么可以有这么美味的“野草”啊!对,我婶婶说,这是一种能吃的“野草”。后来我独立要掌管厨房,难得要开灶的话,芦蒿必不可少。
南京南湖菜场一摊位。CFP供图。
南京人非常爱吃野菜,有“金陵三草”(菊花脑、枸杞头、马兰头)和“早春四野”(芥菜、马兰头、芦蒿、野蒜),最后经典总结“七头一脑”(马兰头、荠菜头、枸杞头、香椿头、豌豆头、苜蓿头、小蒜头、菊花脑)之说。这些野生的草啊头头脑脑的啊,都是南京人的心头好,它们预示着生机勃勃的春天来啦。而芦蒿则是春天即将到来的前兆。
芦蒿在冬天开始出现。那时,正是进九之时。本身芦蒿是一种天生地长的野菜,散落在江滩和芦苇沙洲上。长江边儿是它们的大本营之一。至今南京的芦蒿基地都是在长江中的江心洲、八卦洲。一开始是野生的,是绿色带红的“野草”。进入春节来临的二月,是它们长势最好的时候。所以南京人家的过年宴席上,都少不了芦蒿的捧场。可以一直吃到阳春三月。不过呢,再过一段时间就不行了。南京老人家有话说:”二月芦,三月蒿,四月五月当柴烧”。往后的芦蒿就不好吃了。
但芦蒿作为“春天来临的号角”,它下市,接着那些“七头一脑”就会纷至沓来。一点不用感伤。不过,我独爱芦蒿。趁着芦蒿新发,只要有机会,从凛冬一直吃到春天。
芦蒿的味道是很特别的。入口脆嫩,辛气清涩,南京人喜欢说这是“蒿子味”,有些人可能不习惯,觉得这股“青蒿子气”有点冲。这些人一般都是不在水边生活的内陆人。但是,我敢说,吃过一两次之后,几乎没有人不爱上芦蒿的滋味。
一开始,我一直以为只有南京有芦蒿,或者说南京是芦蒿的盛产之地。后来发现从南京到镇江,甚至再上溯到武汉,沿江一带似乎都有芦蒿隐逸的身姿。原来,芦蒿是大江大河留给人类的恩物啊。“共饮长江水”不是简单一说的。因为在江河之中心地带,南京人尤其幸福。
芦蒿吃的是它的茎干。这个择芦蒿也有很多讲究。芦蒿是绝对不能用刀切的。一切就沾染了铁锈味。择芦蒿是要用“掐”的。南京人叫“掐动吃动”。用大拇指甲顺着杆子掐成一小段一小段,直到掐不动。择菜时一斤要掐掉8两,单剩下一段段的芦蒿杆子尖儿。坐在小板凳上忙乎半天,拿起择好的一小把芦蒿,再看看丢掉的一大堆杆子,真是1:4。讲究的人家还要把把芦蒿放在水中略微浸泡一会去腥,我爱那腥气,冲洗干净就好。而掐过芦蒿的手指甲啊,好几天都是黑黑的,那是被蒿子汁儿染色的,难洗掉。所以请你吃自家炒芦蒿的,都是真爱啊,一方面,时鲜菜,贵啊!一方面,难择啊!
芦蒿有很多种炒法。好多人家配之以干丝、肉丝、红椒丝等,再高大上点,腊肉炒芦蒿。这是春节期间老南京人家桌上的必备,贵重体面。我婶婶做这道菜特别拿手。炒锅上热油,投进干椒、腊肉、姜、蒜煸香,倒入芦蒿略煸炒片刻,调味后起锅装盘。红红绿绿,有荤有素,腊肉兹着油,芦蒿发着光。一筷子夹满,一大口吞入,咀嚼间,咯吱声,磨牙声,声声入耳,耳鼻喉间都是喷喷脆香。
但其实最经典的芦蒿做法,是配素食,例如香干或者臭干。除了一点油、盐,不再加别的调味料,简单翻炒就清香四溢了。在南京生活的曹雪芹是个会吃的讲究人,在《红楼梦》第六十一回,燕儿吩付柳家的:“晴雯姐姐要吃芦蒿。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这都是吃芦蒿的精髓啊。
不过,我更喜欢的,是,芦蒿炒芦蒿。对,就是清炒芦蒿,只放油盐。吃到嘴里,那种独有的滋味啊,鲜而悠长。汪曾祺老先生曾经讲过一句,“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就是这个意境。
我就着一盘清炒芦蒿,可以吃下一碗白饭。
自古以来,芦蒿就是家喻户晓的野菜,是江边人家的家常。苏东坡在《惠崇春江晚景》一诗里写:“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里的蒌蒿即是芦蒿,芦蒿和桃花都是春的使者。1084年,苏东坡被宋神宗派往汝州,取道来南京,与王安石在钟山脚下相聚,他品尝了南京芦蒿后,大为赞美,曾写诗“初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江边湖畔野生的芦蒿是红头绿尾的,越红野味越重。可是随着人口增加、城市发展,野生芦蒿几乎绝迹了。近年来南京人吃的大都是江心洲人工培植的大棚芦蒿,大棚出来的芦蒿是全绿的。也很清香,更加肥嫩。但是呢,少了那么一点“野气”。
有位著名的主持人到南京来,走的时候什么也不要,只是拜托朋友给准备了一麻袋的芦蒿。作为北方人的他,在吃过几次芦蒿后,深深爱上了南京的野草,以后的每年冬天芦蒿季节开始之时,他都不辞劳苦,或拜托朋友、或自己肩扛手提,总之是要吃到这一口“春水的气味”,一时传为美谈。
我们在南京请外地朋友吃饭的话,只要当季,必须是有芦蒿的。我每次都会得意洋洋地介绍,“这芦蒿啊,是我们南京特有的。曾经那谁谁,每次来南京都要带走一麻袋……”
至于是不是南京特有——那必须一定是的。
作者简介:周水欣,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铁路作协理事,中国报告文学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33届高研班学员。文章曾发表于《三联文化周刊》《新民周刊》《中国青年报》《人民铁道》《西部》《雪莲》《雨花》《青春》《中国青年》《新华日报》《扬子晚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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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