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在同为70后作家的哲贵看来,田耳是一个“异人”,奇异的“异”。
而田耳自己说,“我是一个笨小孩”。
在熟悉田耳的读者眼中,他是一位个人风格也是非常明显,又很有”范儿“的70后作家。有时候,你在他身上看到了黄永玉,有时候,你又在他身上看见了海明威。
如果有一个金庸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可以形容田耳的话,那么,他有一点接近郭靖郭大侠?
但是田耳又是一个有趣的人。他比郭靖有趣多了。
田耳,湖南人,沈从文和黄永玉的老乡,偶尔抽烟斗,说话有一点“大舌头”,据说年少时这种说话的特征更厉害,所以他不爱说话,现在终于能讲得滔滔不绝了。中专毕业后,他在湖南老乡的县城家里蹲数年,拼命码字,憋大招想写一部“伟大的作品”,成为作家一鸣惊人,结果是一再被退稿。幸运的是,他在成名之前没有被父母赶出去。
后来,他果然一鸣惊人了,这位生于1976年的作家,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鲁迅文学奖得主”。
《秘要》是一部关于武侠小说的长篇小说,也是田耳的第五部长篇。
上周六下午,田耳受邀钱报读书会来到杭州,在杭州庆春路新华书店,和他的好友作家哲贵一起,做了一场关于《秘要》的新书分享。
这场钱报读书会的主题“江湖煮雨,天阔阔雪漫漫与谁共航”,就是《天龙八部》的主题曲《难念的经》中的一句歌词。
人到中年的田耳,一说起《秘要》,依然还是那一种“江湖煮雨”的武侠性情啊。
在长篇小说《秘要》中,田耳营造了一种像“年代剧“一样的氛围,在他的书中,称之为“八十年代即视感”,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国内武侠风最兴盛的时候,如果统计一下武侠作者,也不知有多少个”XX楼主“之类的笔名。
在你的中学时代,身边是否也曾有男同学蠢蠢欲动联合写武侠小说,当你读到”完颜莺莺“这样的名字时,或许也会”莞尔一笑“,所以这本书虽是人到中年的作家田耳所写,却是一部有着满满少年元气的长篇小说。
一个作家的第五部长篇贡献给了自己曾经的武侠梦,这一定跟作家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分享会中,田耳说,小说中的那部关键的武侠小说《碧血西风冷》,实际上是他曾经写过的一部武侠小说的名字,他写了20万字,当然从未发表过。
“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每个人都在看武侠,我初二的时候在家里写了一两年,写了一个长篇武侠小说。正好有一个杂志主编,放假的时候从长沙回湘西,我爸爸和他见面,我爸爸把我的武侠小说递过去,说能不能帮助我发表。当时我爸爸在场,我也在场,那个主编一看是武侠小说,笑了一下,说这个小说我们不收,人家也是有经验的,这个主编在那个年代也经常收到各地的地方递给他们的小说。
我说武侠为什么不收?你们到底收什么样的小说?我还想发表。那个主编说你去找一找,看一下就知道了,我看了以后才明白过来,我读高中以后,我的阅读从武侠小说转换到了《小说月报》、《世界文学》、《外国文艺》。这么一转以后,后来的写作也有所改变,但是这个梦想一直压制着,毕竟是我写作的源头。”说起写武侠小说的经历,田耳在现场分享了这段往事。
哲贵则从田耳的这部小说中看到了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周伯通式的左右手互搏。“《秘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里面有真实的东西,有生活的积累”。哲贵透露,“田耳本人也收藏黑书,不仅仅收藏黑书,他还收藏了各种门类的书、各种版本的书,田耳收藏的这一片的书我看到是不多的,这是他真实的一面。”
“田耳的《秘要》,切入的点非常偏、非常小,写的是黑书,而且在这个过程当中黑书从业的内幕一般人不知道,但是田耳不完全是放在黑书那个点,也不完全放在黑书的造假、挖掘和销售,更多是放在人和人的交往,寻找《天蚕秘要》,但是寻找的过程当中是寻找自我,寻找世界真相的过程,所以这一点和所有人的共鸣打通了。他在这个故事的基础上,把人类共同的感情、共同的人生体验打通了,这是《秘要》的可贵之处。从一个最小、最偏的点出发,最终达到大家共同的认识,引起大家共情的层面上来,这一点《秘要》做到了。”哲贵在现场如是说。
作为一个从武侠时代穿越来去当下网络时代的作家,田耳是一个很能引起现场读者共情的作家。分享会最后的提问环节很“励志”,因为田耳和哲贵两位作家都将自己二三十岁时的经历,分享给了在场的年轻人。
“田耳在我们这一波作家中是很特别的一个人,如果我把我的朋友定义为‘艺人’,田耳除了‘艺人’,还是‘异人’,他是人生经历,包括他的励志,在他身上有很多异于常人的节点,他的人生经历是不可复制的,他的人生故事对年轻人特别有启发。”哲贵说。
就像哲贵所说,青春时期的迷茫,以后回头看都是美的。你为什么会迷茫,因为你还有几种选择。
这或许也是《秘要》这本书的要旨。
在钱报读书会之前,潮新闻记者与田耳就长篇小说《秘要》的创作进行了一次对话,以下是对话实录——
【如果你曾经有一个武侠梦】
潮新闻:《秘要》是为谁而写?当初为什么要写这一本书的?
田耳:《秘要》是为我自己曾经的武侠梦想而写,因为我很早的时候就写过武侠小说,然后十余年前又开始了武侠的黑书的收藏。以前的写作经历和最近的收藏经历合在一块儿,并且有了一个好的素材激发以后,顺然而然就有了这样一部小说。
潮新闻:《秘要》弥漫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江湖气息,你自己曾为江湖中人吗?据我所知,现在你是广西大学影视方向的教授,但曾经你的起点是一位大学毕业后不工作,在家里蹲数年憋大招写小说的文学青年,幸亏你写成了知名作家,成了时代的幸运儿,这一段曲折的个人经历,是否也有投射到《秘要》中呢?
田耳:我也不能说自己是江湖人,但是我们身上比现在的年轻人还是多一些江湖气,就和我们阅读的背景是有关的吧。我现在也不是在中文系,我是在艺术学院的戏影系。我这个小说写的应该不是我,我写的这个丁占铎,他的学历比我高,能力比我强,而且他本来是想当调查记者,当不了,后面误入黑书江湖,又经过多年的磨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回归文学的一个方式。我写的是另外一个人,他跟我进入写作的方式很不一样。
潮新闻:据说你个人有藏书癖,也有曾经写过20多万字武侠小说的经历,那么在《秘要》中作为《碧血西风冷》的修订者对黄慎奎的武侠小说进行了重写,小说中也呈现了“戏中戏”的结构,为什么这个“戏中戏”的部分只有这样的篇幅,而不是更多,你只是小小的重温了一把写武侠的瘾吗?
田耳:在这个小说里面,我仿写了两段那个武侠小说的段落,对我来说也不算费什么功夫。对于戏中戏的分量呢,我自己有考量,感觉在整个故事里面,只要展现一下那个武侠小说的味道就可以,不必要占太多的篇幅。这个小说里面提到的这个武侠小说名,《碧血西风冷》的确是我初中的时候写的那部武侠小说的名字。
潮新闻:我们生于新千年前的几代人,不同程度地经历过全民武侠热,似乎都有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金古梁”武侠小说的经历,这一段经历,来自港台武侠文化的冲击,对你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田耳:我一直认为港台的文化,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荷尔蒙,武侠小说、录像,还有流行歌曲。这些港台的文化产品输入最旺盛的时期,正好是在我们的成长期,成为我们共同记忆。到现在为止,我听到粤语歌曲,又会记起那种荷尔蒙迸发的感觉。
潮新闻:那么要对那段“武侠岁月”提取关键词的话,你觉得是哪几个词,可否解释一下?
田耳:如果只找一个关键词,我会想到匮乏,而且不是贬义,要想到回忆起那个年代的美好,匮乏绝对是一个关键的进入点,正因为书的匮乏,我们的阅读才会如痴如醉。而现在,藏书很多,阅读兴趣却在下降,这就跟吃饭一样,重要的不是美味佳肴,而是你是否怀有饥饿。我记得德国作家西德弗里德·伦茨在《雷曼的自白》里面说过,一切的美好都是从匮乏开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影响自己青春的东西】
潮新闻:但是我们也发现,00后的Z世代,对武侠小说这种曾经激活我们青春记忆的类型小说已经不太热衷了,同时网络文学有了新的发展,而且Z世代们找到了他们新“玩具“,那是另一些东西,甚至00后连同足球也不再像我们那几代人那样热衷了,足球有被游戏取代竞技老大的可能性,这些时代背景小说中都有呈现,写《秘要》时,你也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书中是否最大的寄托了您对旧事物的怀旧与追怀?
田耳:2020年底EDG在电子竞技中夺冠带来的震撼,对大学生的影响,我是记忆犹新的。因为我在大学里嘛,在我办公室的对面,男生宿舍就很多,就挂起了EDG的大旗,挂了很久被校方要求收回的。就是这代人,他对电子竞技的那个迷恋我们不理解,那么我们对武侠小说的迷恋,他们也无法感同身受。确实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影响自己青春的东西,你年轻的时候的感受通常会是一辈子最难忘的。所以在这个书,这本书里面,我能放开手脚的怀旧,确实暗呼过瘾。
潮新闻:在小说中你还原了很多八九十年代时期的“时代现场”,比如印刷厂的老的排版术,比如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奇怪的“复写纸”,但每个时代的江湖里都有吃饭喝酒,面对物质的变与不变,你有何感叹?在小说中唤起中年人的集体记忆之后呢,又有什么动作,还是仅仅是为了一起怀旧一下?
田耳:我这里面的怀旧不单是物质方面,还有生活方式和人的性情,我觉得很多生活方式和人的性情都在迅速地改变,比如人与人之间的亲密程度,好朋友之间相互拉扯、帮扶着度日的生活情景,现在年轻人已经很陌生了。我是觉得有必要打捞出来,最起码要做一个对照,要给年轻人一个还原历史现场的能力,不要说太久远的历史,就连80年代是怎么样,我们不去打捞,他们真的就不知道了
现场90后读者。
【如何以武侠小说的“套路”通向现在人的生活】
潮新闻:《秘要》的很多人物,细节都非常生动,对几个行业的还原和描述,应该说准确度也挺高的,你是怎么才能在笔端抵达你的小说中端出的那一个武侠黑书的江湖的?做过哪些功课,或者调查研究之类,有直接经验吗?
田耳:我小时候去过印刷厂,看过那种捡字排版的工作现场。我有一个表舅是印刷厂的技术工人,通过跟他聊天,我对当时的印刷制版稍微有所了解。你在小说里看到的所谓的“还原”,其实很多是我通过资料了解,还有一小部分是用我的想象来把它诌圆。把客观的经验写得像你自己亲身经历一样,无非就是一个小说家的基本能力吧。
潮新闻:《秘要》中,你塑造人物时,有哪个人物是最打动你的,你想把他写活了,让读者为TA情绪上头,甚至又哭又笑的?你觉得这个人物为什么那么吸引你,有原型吗?
田耳:前面做活动的时候,也有朋友说很喜欢徐瀚默,说他是一个问心有愧的人,这其实是现代人逐渐泯灭的一种情绪。我写的时候最喜欢的还是纪叔棠,倒是有一个原型人物,就是我一个本地的作家朋友。他跟别的作家不一样,跟别的作家通常是聊文学名著和大师,跟他一块聊,他永远会先聊本地的几个作家的近况,聊得很详细,然后再聊本地的作家的作品和本地内部刊物的篇章,他还能背其中的一些段落。他这种聊文学的方式,和我2000年初刚认识他时没有任何区别。他一成不变,我听他聊就有穿越感。这种不变的态度在我看来稀缺且珍贵,值得在小说中体现。
潮新闻:小说中有一个细节特别有意味,写得也够狠,就是黄慎奎的《碧血西风冷》全部敲上铜钱章,变成了“纸钱”,这位“黑书中人”的大哥自己写得最好的武侠小说,被书中另一黑书界人物纪叔棠认为“排名前七”的武侠小说的《碧血西风冷》,最后只留下两套,成为孤本,这是否是一种隐喻还是“反讽”?黄慎奎这位“黑书行家”,在小说中似乎是一位“正剧”中的“悲剧人物”,直到他死后,他似乎依然还是隐形的主角?
田耳:黄慎奎是怎样的一个作者呢?因为我以前写过武侠,当我在初中的时候写武侠小说,就以为这是文学的正宗,此后通过一定的经历和老师指导,我知道在90年代以后啊,文学的正宗早就不是武侠小说了。此后我的阅读也确实从严肃小说里找到更多的趣味,写作有了转变,但有些朋友,他就一直把武侠小说当成文学正宗,然后死磕,一直没有走出来,我写的黄慎奎呢,是这种人的代表。
潮新闻:我们来讨论一下小说的形式,在结构上,似乎也借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个常用的梗,或者说“套路”,比如围绕一本江湖传说中的“武林秘笈”,各路人马纷纷出场,大戏开演,《秘要》好像也是这样,从开头就抬出所谓缺本《天蚕秘要》,这是当代小说对武侠小说“致敬”吗?
田耳:很明显,我在《秘要》中是套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故事套路和结构,因为我想试验一下,就是我如此熟悉的武侠的套路,嫁接到现在人的生活,它是否依然有效。所以我这个小说有寻宝,有成长,有各种各样的江湖的经经历,最后丁占东和纪叔棠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一种生活状态,这大体都是在对标武侠小说的结构。
潮新闻:《秘要》中,我们借由黑书,从书名、封面、插图、情节套路等看到了由人性出发的各种“恶趣味”,在你看来,生活中你遇到过哪些恶趣味?把“恶趣味”的范围缩小一点,在你看来什么又是一个作家的恶趣味呢?
田耳:生活里面恶趣味我就不在这里详细讨论了,我感觉到接触的作家呢,普遍有个恶趣味,就是说话都比较辛辣、尖刻、喜欢相互开涮相互损,有的开着开着玩笑,他就开始生气,这个也有啊,毕竟伤和气。最近风声比较紧,大家开玩笑还是要小心一点。
潮新闻:小说其实是一个复线叙事,随着情节发展有了真假《天蚕秘要》,扯出武侠世界和碟战世界的两条故事线,一个是黑书江湖,一个真正的《天蚕秘要》的作者牵出的间谍故事线,你如何处理这两个方向上,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江湖?在《秘要》中端出另一条武侠作者的间谍故事线,意图是什么?对于一个成熟作家,您在这个长篇小说中,个人意图在创新上要有什么突破?
田耳:术业有专攻,各干各的活,这个问题呢,我现在期待评论家的回应。
田耳,最年轻的鲁迅文学奖得主,湖南凤凰人,1976年生。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等杂志发表小说七十余篇,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年选和排行榜。已结集出版作品十余种。曾凭借中篇小说《一个人张灯结彩》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另获人民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供职于广西大学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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