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㉘丨她视角，何以不朽？

编者按：

单士厘，绝对称得上是一位奇女子。她打破封建社会陈规，勇敢跨出国门，走向世界，用自己的著作表达思想和见解，开了中国女性解放的先风。

她一生传奇。生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被裹了小脚；长于书香世家，耳濡目染善诗能文；不愿将就直至26岁才嫁得良人；随夫游学十载，足迹遍日本和欧洲各国……最为可贵的是，她将所见所闻立书著作，眼界开阔，思想新潮。

她一生高产。她有代表作《归潜记》、《癸卯旅行记》，《癸卯旅行记》则是迄今所知最早一部中国女子出国游记。单士厘另著有《受兹室诗稿》、《家政学》、《家之育儿简谈》、《正始再续集》等，在81岁高龄时，还完成了《清闺秀艺文略》5卷。

她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在中国旅游日即将到来之际，我们在作者笔下再看单士厘的故事，或许能找到藏在文章题目背后的答案。

她视角，何以不朽？

本期作者：朱利芳

阳春三月，单士厘从日本出发，经朝鲜，又回中国再舟行至东北进入俄罗斯。4月19日，她站在贝加尔湖畔。

贝加尔湖，世界上最深的淡水湖。迎来了一位纤弱小巧的浙江女子。

烈风拂过她的面颊，千年的历史记忆来到眼前——

贝加尔湖者矣，中国旧或称白海，元代或称为菊海。因想苏武牧羊之日（武牧羊于北海，海即贝加尔湖）。

她看到了皑皑白冰，想到江浙的太湖清澈无际；在破冰船上凭舷而望，又忆及长江轮船。环湖尽山，苍树白雪，初夏时分，排冰行舟，仿佛在极大白色平原上。“别有天地，何幸见之”。

一双小脚跨出闺阁，走出国门，游日本、历欧洲，是120年前的单士厘，她写下了《癸卯旅行记》，迄今为止所知的中国女子第一本出国游记。

这部二万多字的作品，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异数，用“报告文学式的旅行写作”，以百年前的女性视角，阐述国际文化和时事的关注和见解，罕见，珍贵。

普鲁斯特曾说过：好书最伟大、最奇妙的特点之一便在于，对作者可称之为“结论”的，对读者则是一种“激励”。

钟叔河编的《走向世界丛书》，收录了1840至1911年间中国人到欧美及日本通商、留学、出使、游历和考察等所留下的日记、笔记和游记。此书录下近代中国人睁眼展望现代文明的第一次，国人迈步向世界的早期脚印，为的是中华之崛起，影响甚远。

单士厘的《癸卯旅行记》和《归潜记》也名列其中，以一位女性的视角“睁眼看世界”。

一位女人环顾寰宇的目光，也让世界看见了她。

（一）

她的视角，始于家庭。

单士厘是浙江女儿，出生于书香世家，在潮城海宁长大。

1901年，她的丈夫钱恂被派往日本作为湖北留日学生监督，单士厘毅然携全家一起出国，用她的话说：全家留学自吾家始。

小脚女子第一次走出国门，她不怯场。

没有固步自封，一双小脚“游建长寺则攀树陟巅，赏金泽牡丹则绕行湖壖，恒二三十里路”，兴趣克服了身体的局限。

精神突破随即跟上。她自学日语，给报刊投稿，翻译教育学的著作，推介现代教育模式。在无译员的时代为丈夫担任翻译，以诗歌唱和，诉说人间深情。

单士厘的思想超越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论教育根本，女尤倍重于男”，其文字闪烁智性光芒。

她亲自践行教育理念，课子教孙。单士厘的公公钱振常对这个儿媳赞赏有加：“长孙稻孙，九岁毕四子书，授《毛诗》。次孙穟孙，六岁诵《小学韵语》之类。皆母授也。”

她视角，温暖而宽广。爱其子，必为之计长远。

单士厘携家人留学，两个儿子均学有所成，两位弟弟均为近代著名学者。兄弟单不厂曾参与浙江文澜阁四库全书的补抄工程，后接替李大钊任北大图书馆主任；夫弟钱玄同是新文化运动的闯将。连钱玄同的儿子钱秉雄、钱三强童年都受到过她的惠泽。70多岁的单士厘用工整的小楷在扇面录写《女史箴》，送给孙女钱澄作18岁的成人礼。

家庭是单士厘永远放不下的牵挂，但她写作《癸卯旅行记》，开篇即是告别。

跟随丈夫开始国际旅行时，留下二子一媳一婿在日本留学，她没有忧伤，却道：“能够留学是你们的幸运，何需惜别依依？”她把祝福别在襟上，乘船越洋。

外交官夫人因缘际会，在百年之前实现国际旅行，这份幸运，竟是成就她的机遇。

她视角，容下了中华文化的温度和厚度。

（二）

她视角，有家国。

传承文化，珍惜火种，并非只是男人的特权。世代相继，笔耕不缀，亦是知识女性对于这个世界的感恩和回报。

《癸卯旅行记》的独特魅力，在于她打破了传统女性见识的“天花板”。

走出斗室，走进异域，这位江南闺秀卓然超拔于时代。那时明月照耀过她，她用精神的光芒回报了岁月。

她在旅行中记录光阴的故事，刻出思想的深邃。家国故土，不止纸上阅读；万里长路，尤需实地穿越。

出行之前，她意图通过旅行见闻进行文化意义上的对比，国际视野令其对未知探索充满兴奋。她道：“予得一览欧洲情怀，与日本作比较，一大乐事。”

传统文化的养成和世界眼光的拓展，成就了这位百年前的浙江女子的情怀。她用女人的记忆，鲜活历史。

有一种旅行是发现。

图片源自视觉中国

两个甲子前的癸卯年，她记录了在中国、日本、朝鲜、莫斯科圣彼得保80天旅行的所见所闻，小到船票、蔬菜价格，大到政治疆域，留下的文字闪烁慧光。她最早倡导使用阳历纪年，向国人首推托尔斯泰，还是首位介绍哈尔滨的人……

她视角，也有痛苦和焦虑。看到古老中国的不足，教育上，“本国无一处可以就学，不得不令子女辈寄学他邦”；关税问题“徒拘旧例”，华工被歧视，“海兰泡惨案”……她的眼里确认过旧时代的泪与痛，大好河山空等待的无奈。

她视角，有思变和奋进。身处华夏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对照新旧日历，穿越地理经纬，她扛着中华文化的底气对视现代文明，以女性视角切入时代维度，看到了分崩离析的前夜，也预示着曙光之微煦。

钟叔河认为，所有人类都是由原来分散的、局部的，相互孤立的存在，慢慢走向全球文明。

现代研究者以妇女启蒙解放和中国教育等为切入点，将她的作品和经历与同时期的女性为对照，认为单士厘可以定义为启蒙女学者、近代走向世界的女性先驱，也是影响中国的百位女性之一。

因为文化储备和眼界宽阔而形成的思想及格局，她“以三万数千言，记两万数千里之行程，得中国妇女所未曾有”。

她身上所呈现的开明、宽容、热爱和求知欲，与异质文化相遇，成为汲取知识、扩展自我的良机。她努力摆脱自身观察方式的偏见，从传统文化的大同精神出发看世界。

她视角，包涵了对家国最深沉的情感。

（三）

她视角，有审美。

1906年钱恂赴南洋考察学务，于1907年出任荷兰大使，单士厘又一次环球旅行开始了。

意大利生活，充满艺术感受的旅行，催生了她的《归潜记》，最终书成于1910年。她以游西欧时的经历为主干，记述意大利和古希腊、罗马的宗教和文学艺术及神话故事。

单士厘走过亚非欧三大洲，继续用文字审视世界，以中西对比视角发现文化之价值。

她要回答：女人看世界，到底看什么？

旅程不仅是身体的行旅，更是智力与精神的漫游。普鲁斯特说过，阅读处在精神生活的门槛上，它可以让我们由此登堂入室，但阅读本身并不能构成精神生活。

但丰厚的文化积淀，终将滋生平视世界的豪气。

从翻译他人转向表达自我，用写作证明曾经阅读过的世界，她走出了向未来的重要一步。

图片源自视觉中国

眼睛里没有顶级奢侈品，物质享受困不住她。探究神话、宗教和文化复兴，关注音乐、雕塑和文学，对现代科技的发展充满好奇，她真正理解并欣赏着“一座充满过去和现在的珍宝的城市”。

充满发现的心灵表达，令她并没有成为昨日芳华。一切秘密都蕴藏在身体和精神双重历程的对照和反差之中。

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终于成就了单士厘独有的光华。原来除了运气之外，学识、才华、意志和好奇心，都是女人面对世界无所畏惧的底气。

女人，能够柴米油盐，却不能止步于人间烟火。女人，能够春风桃李一杯酒，亦可以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位百年前的浙江才女用她的视角，给世界留下了不朽。朝向未来坚定前行，没有被时代标签定格。她用奔赴阅读，用文字回望，人生的多维度让她浮出历史深海。

找到观察世界的新角度。拓展视界，放大自我，理解尊重他者，不忘给自己留下独立空间。永远不惧告别过去，永远怀着热情生活，去拥抱充满想象的遇见。

她视角，藏得下漫长的奇迹和希望。

（栏目监制 毛传来 策划 李茸 沈烨婷 编辑 顾雨婷 本期作者 朱利芳（嘉兴市委宣传部、海宁市委宣传部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