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物语|地耳

潮新闻 沈志权2023-04-19 09:22全网传播量12.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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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回老家宣平扫墓祭祖时,伟文君邀振扬、建华、伟星、献青诸君与我在桃溪九松阁小聚。席间,店家端上一盘热气腾腾、黑不溜秋的菜肴,清香扑鼻,格外诱人。细看,原来是一盘雪菜肉末炒地耳!夹一筷放进嘴里,润滑不腻,鲜美爽嫩,味蕾绽放,齿颊留香,仿佛一口吞进了家乡的芬芳。品味着久违的山野美味,一些关于地耳的记忆也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地耳,我们宣平俗称“[石+玄](音tan,电脑无此字符)头蕈”,状如木耳,多生长于山野岩石边的砂砾草丛中,故名。记得小时候,每到春夏之交,春雷之后,下雨之时,就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提着篮子,跟小姐姐去后山采拾地耳。地耳晴天晒干后,卷曲细小如泥垢,附在地表上毫不起眼,很难采集,但经雨水浸泡后,便发成一朵朵铜钱大小、状如木耳一样的东西,或生于草丛中,或铺在砂石上,东一片,西一片,蓬松松,绿莹莹,软踏踏,宛如海藻,特招人喜爱。地耳虽像木耳,但比木耳脆嫩,容易碰碎,还有就是地耳上常粘附着沙土,甚至还有红色细小如小蚯蚓的寄生物,因此采拾时需要特别小心仔细。地耳采回家后,需放在清水中浸泡清洗多次才能烧炒食用。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采拾地耳不仅仅是为美味,更多的是为济荒,因此烧法也很简单,切上辣椒、生姜、葱蒜,抓上一把雪菜,连同地耳一锅烧,既当饭又当菜吃。地耳性寒,味道虽鲜美,但吃多了,口里就会直泛清水。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大一时,在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选注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一书中,第一次读到《诗经·周南·卷耳》这首诗时,首先联想到的是儿时披蓑戴笠在斜风细雨中采拾地耳的情景,自以为“卷耳”就是“地耳”,感到特别亲切。但一看注释,却说“卷耳”是“苍耳子”:“卷耳:植物名,即药草中的苍耳子。叶如鼠耳,青叶白花,细茎,丛生如盘状。”我对此注有质疑,因为苍耳我也认得,我家房前屋后的地上到处都有,不可食用,只能当药。其叶也不像“鼠耳”,而是类似于棉花的叶子,但叶上有细毛,其果实大小形状似羊粪,浑身长满毛刺,黏上衣裤不易摘下。据记载,此物在汉代以后才传入中原,诗经时代的周南地区应该没有苍耳。于是,又去查阅《毛诗故训传》《诗集注》以及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和王力的《古代汉语》,结果均以“苍耳”或“苓耳”释“卷耳”,就觉得有点懊恼。直到后来读宋人郑樵《通志》,见《昆虫草木略》中有这么一段记载:“葈耳曰苓耳,曰羊负来,曰唱起草,曰白胡荽;江东曰常葈,幽州曰爵耳。《尔雅》:卷耳,苓耳。旧说即苍耳也,其实似鼠耳而有涩刺,易黏人衣;中原本无此草,因羊自蜀来,其实带毛而至,故有羊负来之名。然《诗》云:‘采采卷耳’,以其可茹也,即今卷菜,叶如连线者是也。若苍耳,但堪入药,不可食。”而明代方以智的《通雅》说得更明确:“旧以卷耳为苍耳,因《尔雅》以为苓耳,而郭璞以为葈耳,亦云胡枲,仲恪故引耳中珰,一名爵耳。渔仲曰:即今卷菜,如连线者,若苍耳但堪入药。或《诗》所采别是一草,如芝栢、地耳之类。”读书至此,我差点长啸一声,原来古人也曾质疑“卷耳”为“苍耳”之释,且提出“卷耳”为“地耳”之说!于是,我开心不已,以为训诂有据,就一直把《诗经》的“采采卷耳”当作“不停地采拾地耳”来理解,因而也使自己雨中采地耳的童年记忆充满了诗意。

凉拌地耳。

《名医别录集解》云:“时珍曰:地耳亦石耳之属,生于地者也,状如木耳。春夏生雨中,雨后即早采之,见日即不堪。俗名地踏菰是也。”地耳的学名称“普通念珠藻”,属蓝藻门念珠藻科植物葛仙米的藻体,别名很多,除了宣平的[石+玄]头蕈外,还有地踏菰、地软、地钱、地菜、岩衣、绿菜、地木耳、地皮菜、鼻涕肉、野木耳、天仙菜、葛仙米等等,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称呼。地耳的生命力与适应性极强,在我国大部分地区以及世界其他国家均有分布,多生长于荒山野岭岩石边的砂石地、河边砂石滩。春夏之际,阴雨连绵,是地耳生长的旺季。采拾地耳,宜在雨中进行,因为一经太阳暴晒,地耳就会卷缩变干,进入休眠期。有资料表明,在干旱地方,它的卷缩休眠能达七、八十年之久。地耳的营养价值丰富,现代科学检测显示,它富含蛋白质、肝糖、矿物质、维生素、蓝藻素及钙、磷、铁等多种营养成分。其中含钙量特高,每500克多达2000余毫克,蛋白质含量也高于黄豆,在蔬莱中极为罕见。地耳的利用前景广阔,据说科学工作者正在探索其在宇航食品中的价值。

作为山肴野蔌,地耳入馔,可凉拌、热炒、熘烩、煲汤,荤素皆宜,味道鲜美。我们宣平原先的烹饪方法很简单,就是地耳、雪菜加上油盐、辣椒、生姜、葱蒜等佐料清炒,现在却已衍生出地耳炒鸡蛋、地耳炒肉末雪菜和地耳炖豆腐等菜系。据记载,还有加鸡汤、羹汁、鸡丁、火腿片的,如清代袁枚《随园食单》云: “将米细拣淘净,煮半烂,用鸡汤、火腿汤煨。临上席时,要只见米,不见鸡肉,火腿参合为佳。”这里的“米”,即葛仙米,属地耳的同类别品,它晒干后细小似米粒,泡发后像黑珍珠,据传因晋葛洪隐居乏粮,采以为食,故名。晚清薛宝辰《素食说略》亦云:“取(地耳)细如小米粒者,以水发开,沥去水,以高汤煨之,甚清腴。余每以小豆腐丁加入,以柔配柔,以黑间白,既可口,亦美观也”。地耳不仅是席上珍馐,而且还曾列入贡品,用于制作御膳,溥仪《我的前半生》一书中记述的宣统皇帝的菜单中,就有一道菜叫“鸭丁熘葛仙米”。

做一道地耳雪莱肉末。

而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地耳与其他野菜一样,其最大的功用是可以代粮充饥度荒,如前文所述《诗经》的“采采卷耳”,我们小时候的采拾地耳,大多如此。明嘉靖年间,江淮流域旱涝频仍,荒年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常采食野菜度荒。散曲家、画家王磐见此情景,担心灾民误食中毒,于是“目验、亲尝、自题、手绘”52种野菜成《野菜谱》一书,教导饥民按图采食,其中就有“地踏菜”(即地耳)一目。后来名医滑浩曾为这些野菜各注题一首歌谣,其中对“地踏菜”注云:“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得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东家懒妇睡正浓。”这首歌谣把地耳的生长习性、饥民倾家而出抢时间采拾、采回饱餐一顿以致暂时忘却灾年的情景,以及富家女人酣睡无忧的对照,生动地呈现了出来。此书还被徐光启收入《农政全书》,并予以如是评价:“格调至高,堪于救荒。”

地耳炒鸡蛋。

地耳不仅是一种食材,而且自古入药。地耳性寒,味甘,具明目益气、补肾养肝、滋阴润肺、解热清膈、利肠胃等多种功效。早在南北朝时期的陶弘景就在《名医别录》中记载:“地耳,味甘,无毒。主明目益气,令人生子。生丘陵,如碧石青。”《千金翼方》《新修本草》《本草经集注》亦均作类似记载。《本草纲目》说地耳能“明目益气,补肾”;《药性考》称地耳“清神解热,痰火能疗”、“久食色美,益精悦神,至老不毁’;《太平圣惠方》亦称地耳“养血、止血、养胃、清心”。民间则常用来治夜盲,疗烫伤,医治皮疹赤热、久痢脱肛、痔疮等症。如鲜炒常食,可治夜盲和牙痛;以白糖浸泡凉食,能医脱肛;与糯米、鸡汤熬粥,补血益气,均卓有奇效。

生长中的地耳。

地耳还被历代诗人歌以咏之,《诗经》国风即有“卷耳”篇。其他如宋代朱弁:“地菜方为九夏珍,天花忽从五台至”(《谢崔致君饷天花》),明代诗人庄昶:“野老贫无分外求,毎将地耳作珍馐”(《拾地耳》)等,无不赞美地耳为席上珍馐。黄庭坚更有《绿菜赞》一诗:“蔡蒙之下,彼江一曲。有茹生之,可以为蔌。蛙蠙之衣,采采盈掬。吉蠲洗泽,不溷沙砾。芼以辛咸,宜酒宜餗。在吴则紫,在蜀则绿。其臭味同,远故不录。谁其发之,班我旨蓄。维女博士,史君炎玉。”黄庭坚因编撰《神宗实录》被指诋毁新法,屡遭迫害,从京城一路贬官至涪州(今涪陵)、黔州(今彭水),最后被安置在戎州(今宜宾)一僧舍,就在他意志极度消沉之时,收到寡居在雅州(今雅安)的表嫂史炎玉的一封书信与一竹筒芦州绿菜(即地耳)干,安慰他毋以一时境遇为念,并告知芦州绿菜食之清爽甘美,为当地之佳肴。众人唯恐避之不及,一介女流却能致书馈物安慰,黄庭坚深有感触,于是写下这首《绿菜赞》,以绿菜的青绿淡雅来赞美史炎玉的贤淑脱俗,亦以此勉励自己,从而达到了真正的豁然开悟,心性平和。从此,地耳又具有了清雅脱俗的文化象征意义。

一次平常的朋友小聚,因为有了地耳,让人吃出了满口芬芳、一段乡愁与数千年的汉民族文化。地耳虽小,其功亦大。(图片由陈林 陶锡英 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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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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