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闲记｜尤溪老街

我终于重游了阔别数十年的临海尤溪老街。

2018年回乡，时任尤溪镇党委书记张升和副镇长张勇约我见面，那天路过王广桥头，张升遥向老街豪迈一指：镇里已决定修复古街，作为尤溪镇旅游的一个景点。

彼时老街，破败不堪，街道狭窄，临街店铺门倒窗破、人去楼空，城市化浪潮冲击，老街已岌岌可危。

据记载，尤溪老街始建于1840年，长约500米，这里曾是尤溪的商贸中心，每逢集市，山民携农副产品到此交易，非常热闹。

2021年9月，乡友发来视频，老街修复并举行开街仪式。今年3月中旬，我们弟兄携母回乡祭祖，15日，我们终于如愿来到尤溪。

镇党委书记孙帅年轻、英俊，他是安徽人，还是个博士。他领着我们重游老街，一路行进，这位新尤溪人为我这个老尤溪的乡下人当起了导游。

走进王广桥头的乡贤馆，孙帅说，这是为接待尤溪乡贤专设的场所。近年镇里对在外尤溪人很重视，号召乡贤回归，为振兴尤溪经济贡献力量。在陈列的优秀乡贤中，我们看到了有关父亲的介绍以及父亲的多部著作。父亲是山村最早走出的大学生，就学于暨南大学英语系，1957年在杭州大学当教师时受冲击，被遣送回乡监督劳动，历尽艰辛，1965年回校，1978年右派改正，后翻译著述不辍，出版了20多部译著和书籍。

出乡贤馆便是老街入口，老街为晚清民国风格，街面由一块块青石板铺就，青石板两侧砌有鹅卵石；街面楼宇均为二三层结构，错落有致，店铺紧挨，店铺的牌匾旗幡展示的是旧时风貌。只是店铺并未营业，街面冷寂无人，老街的业态还有待振兴。

漫步老街，记忆深处的景象一幕幕呈现。

尤溪老街是我少时心中的“王府井”，对一个山村少年来说，尤溪就是城里。记得第一次到尤溪，街道两边小吃店林立，热腾腾的肉包子发散着诱人的香味，蒸笼里的发糕有一股又甜又酸的香味，煮在锅里的猪头肉，切上一块，用芭蕉叶一裹，拿在手上边走边吃，我垂涎欲滴。

我的祖籍温家岙距尤溪约10里，少年时我常到尤溪邮政所寄信、取邮件，年长后经常去赶集。

记忆深处，尤溪一位中年妇女朝我投来的一瞥使我终生难忘。那次到邮政所取包裹，营业员是一位中年女性，她随意读出收件人（我父亲）的名字，顿时，目光灿然朝我一瞥，转而向另一位营业员附耳：“就是那个落难的大学教授啊，太惨了，听说他老婆病重，治不好了……”两人的眼睛同时转向我，目光中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我心一热，一股暖意伴随着一股酸楚从心头涌起，当时母亲患肺结核，医生已宣告不治，当医生的叔叔和舅舅想方设法寄来药物，我便因此到邮政所取包裹。那是我们全家最悲惨的一段时光。

中年妇女那悲天悯人的一瞥如电光石火般穿透我的灵魂，刻进我的记忆，温暖着我的心。那一瞥也成为日后当我面对无助者的求助时支配我行动的动力。

尤溪人是善良的，这种善良表现在对外来者的包容和无私的帮助上。

20世纪80年代，我曾来尤溪采访一位办厂能人。1976年，这位知青自湖南漂泊到天津，又由天津漂泊到尤溪，尤溪人投向他的一瞥是善良、温暖和包容的，没有粮票，有人资助他粮票，没有住处，有人借他蜗居之所，于是，这颗漂泊的心安顿下来了，“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一安放，一个现代神话由此诞生。名震业界的伟星横空出世。一粒纽扣，使尤溪人富甲一方。而今伟星已成为拥有两家上市公司、2022年营收347亿元的中国民企500强企业。

这位漂泊者，便是“伟星之父”明丕白。他培养的后来者沐浴着改革的春风，成长为卓有成就的企业家。我不知道，是尤溪人的善良成就了伟星，还是这位漂泊者成就了伟星，伟星确乎成为家乡的一个奇迹。多年后，我遇见明丕白的夫人胡素文，她创作的传记《伟星之父明丕白》使我感动。

沿老街一路向东，满眼沧桑旧迹中蓦地出现几间仿古楼房，油漆未褪的门面难掩新建的痕迹。房门开处，一慈眉善目老者立于门首，竟是我远房表兄戚国顺。

戚国顺的奶奶是我们的堂姑婆。少时，一次我到尤溪顺便探望这位老人，老人清虚疏朗、端庄仁慈，坚留我吃饭。大饥荒中，我们长年以红薯和红薯干为主食，堂姑婆的这顿饭，居然还有两小块腌制得发黄的带鱼，那是饥馑岁月中的豪宴。

沿老街一路走来，几面废弃的青砖墙内蓦然耸起一栋现代钢砼建筑——“老街三寻”图书馆。跨入“三寻”的门，开阔的阶梯向二楼延展，台阶中间是卧式书柜，读者可坐在台阶上看书，若举办讲座，这里便是阶梯式观众席。

如何唤起孩子读书的欲望？尤溪能在老街的黄金地段创建“三寻”，为学生提供精神园地。当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老街的传统与“三寻”的现代中寻觅时，孩子好奇的一瞥，会否像牛顿瞥向坠落的苹果、瓦特瞥向开水顶起的壶盖、阿基米德瞥向掀开浴池塞子后的水流一样产生兴趣？也许在一瞥间，孩子的欲望被激发出来，文化便细雨随风、润物无声地浸润着孩子，也许，一个未来的大师会在这一瞥中诞生。

尤溪老街已入选省一级旅游驿站，新修复的老街整洁美观，只是街的功能却未能呈现，游客寥寥。临海的紫阳街经历了几十年的涵养才有近年的繁荣，如空谷幽兰、深闺佳丽的尤溪老街，何时才能迎来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