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物语｜金刚刺

写下这个标题，心情显得很沉重，因为这是李树茂大哥半年前布置给我的命题作文，可未等我完成作业，他却于壬寅年底径自去了天堂。

树茂大哥是我们宣平乡贤，“文革”前杭州大学政治系毕业，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退休，副厅级老干部。他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对家乡一往情深，退休后经常会在桃溪镇乡贤微信群发一些抒写乡愁的散文，并对晚辈后学的文章不吝褒奖。去年有段时间，我在《钱江晚报》“江南物语”专栏刊发了一组描写宣平风物的小文，志坚兄转发到乡贤群，树茂大哥和振扬、建华诸兄就每篇点评鼓励。树茂大哥还会指点我接下来还可写些什么，“金刚刺”就是其中之一，他说金刚刺是宣平的一种物产，虽自然生长在山野，却全身是宝，饥荒年代还曾救过乡亲们的命，县志里都有记载。可当时我因忙于其他事情，一时没有动笔，以为来日方长，迟一点交作业也无妨。不成想，树茂大哥竟于年前离我们而去！

金刚刺。

树茂大哥走后，我翻阅清光绪《宣平县志》，在“物产”卷果然有关于金刚刺的记载：“金刚刺根，即菝葜也，山野中甚多。其茎似蔓而坚，直生有刺。其叶圆大，状如马蹄，光润如柿。治风肿、扑伤，敷恶疮最佳。歉岁采掘捣粉，可济饥，亦令大肠燥结。”

金刚刺，为百合科菝葜属多年生藤本落叶攀附植物，又名金刚藤、菝葜、黑刺菝葜、铁菱角、山归来、王瓜草等。郑樵《通志》云：“其叶颇近王瓜，故名王瓜草。”苏颂《图经本草》云：“菝葜，旧不载所出州土，但云生山野，今近京及江、浙州郡多有之。”而据现代资料表明，金刚刺不仅在我国华南、华东、华中、西南等地区，而且在泰国、缅甸、越南等国家均有分布。在我们老家宣平，在山野坡地、灌木丛中，东一株，西一丛，到处有生长。

它的茎藤有两种颜色，一种呈紫红色，我们宣平称之为红金刚刺；一种嫩藤呈绿色，老藤则绿中泛白，我们叫白金刚刺。金刚刺的茎藤长有扁刺，叶近椭圆形，大如黄瓜叶，但叶面光滑无毛；叶柄不及寸长，生有卷须。四五月为开花期，九十月为果熟期，花为伞形花序，白色或黄绿色，细碎可爱，富有烂漫情调；果实状如豌豆，小巧玲珑，成熟时红色，可吃，味道酸甜。

金刚刺花。

金刚刺的根茎块状，一段一段像连缀的菱角，大的有小孩胳膊粗细，端部带刺根，表皮褐色，坚硬似铁，剖开，里面为粉红色，含有丰富的淀粉成分，全年均可采掘。金刚刺根块是一种药用价值较高的中药材，其性平和，其味酸涩，具有祛风除湿、镇惊解毒、活血散瘀等功效，可治风湿腰腿痛、小儿惊风、消渴、肠炎、疮疖、瘰疬、癌肿等疾病，陶弘景《本草经集注》、李时珍《本草纲目》等药典均有记载。

金刚刺根不仅可以治病，而且还能充饥，《宣平县志》就有“歉岁采掘捣粉，可济饥”的记载。我虽没有吃过此物，但树茂大哥曾讲起过，他小时候每遇年景歉收，粮食青黄不接之际，就跟着大人上山挖掘金刚刺根，挑回家用石磨磨成浆，用来烤饼吃。虽说酸涩难咽，但也能果腹，只是吃后大便坚硬，很难排解，那可不是一般的痛苦。除了根块，金刚刺的嫩苗也可食用，苏门学士张耒就有一首《食菝葜苗》的诗专门描写道：“江乡有奇蔬，本草记菝葜。驱风利顽痹，解疫补体节。春深土膏肥，紫笋迸玉裂。烹之芼姜橘，尽取无可辍。应同玉井莲，已过猫头茁。异时中州去，买子携根拨。免令食蔬人，区区美薇蕨。”可见，金刚刺嫩苗不仅味道鲜美，而且还具有祛风除痹、解疫补身的药用功效，可谓是一道美味药膳。

金刚刺根还有一大用途，就是可以替代粮食酿制白酒，或用金刚刺根片泡制药酒，而酿制白酒后的金刚刺渣还是培植猴头菇的上好原料。现代词人、平湖人氏许白凤《鹧鸪天·九日酒次》词有云：“有例重阳作小欢，老妻为我理杯盘。三分软饱金刚刺，一味清香蚱蜢干。”词句中的“金刚刺”就是一种白酒，“蚱蜢干”是烧煮的毛豆荚。词人反映的是重阳佳节，妻子准备了酒菜，自己就着毛豆荚，喝着金刚刺酒的温馨居家生活。

古植物学植物插图，菝葜。

据传，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靡江浙，有“浙江第一白酒”“江南小茅台”美誉的武义国营酒厂生产的武义大曲，就是用金刚刺根酿制的。另据说武义大曲的配方，是1600余年前“竹林七贤”的后人遗留下来的。关于这个配方，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东晋咸和年间，“竹林七贤”之一阮咸之子、东晋开国元勋阮孚外调广州刺史途中，弃官隐居于武义城郊明招山。而在阮孚之前，其从弟阮瑶已携妻刘氏（竹林七贤之一刘伶小女）与连襟、永康县令张彦卿弃官隐居于附近的白阳山，于是三家人经常登山临水，啸傲林泉，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一日，三家人结伴同游白阳山，在山中忽闻一阵酒香，四下里寻找，只见一棵大松树下有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在独酌。阮孚嗜酒如命，刘伶两个女儿是酿酒高手，见此情景，便立即上前作揖问询。老者邀他们席地坐下，拿起身边的葫芦和酒杯，先后给每人斟了一杯，大家品尝后连赞好酒。阮孚又讨饮两杯，越觉此酒醇香甘冽，绵柔醇厚，比往日饮过的宫廷美酒还好喝，更奇怪的是，喝了此酒，觉得浑身舒坦，刚才登山引起的腿脚酸痛一扫而光，便问老者用何酿制，如何酿得？老者告知用金刚刺根酿制，并说他与阮咸、刘伶颇有渊源，不妨将配方传予他们的后人。说着，折断身旁一根树枝，将配方与酿造之法写在地上，飘然而去。阮孚与刘伶的两个女儿将地上的文字默记于心，回家如法酿制，开启了武义白酒酿制的滥觞。武义国营酒厂经多方探访，终于在民间寻得这一千年秘方，酿制出当年名满江浙的武义大曲。

如今，物质丰富，粮食不缺，已不需用金刚刺根济饥续命，但用金刚刺酿酒或制作药膳则仍有存续。此外，人们突发奇想，又开发出用金刚刺藤条制作手镯。金刚藤手镯镶金包银，古朴新颖，美观大方，投放市场后，深受年轻人的喜爱。金刚刺，正以新的形式装点人们的生活。

漂亮的嫩叶。

金刚刺浑身是宝，并无私奉献了自己的一切，但它默默生长在荒山野岭，无需人类培植施肥，也从不求回报。它具有顽强的生命力，播种、扦插、根茎均可繁殖，无论土质酸性或碱性，不管土地肥沃或贫瘠，都能蓬勃生长，即便是在坚硬的沙砾中，其根块被砂石挤压成扁饼状，还能从缝隙中汲取水分，顽强生长，繁衍后代。由金刚刺，不禁使我想起我那生活在穷乡僻壤的父老乡亲，他们淳朴笃实，勤俭善良，吃苦耐劳，只知付出，不图回报，在那要交公粮卖余粮的年代，即便自己吃不饱饭，也要勒紧裤带先完成国家任务，因而素有“宣平老实”之称。他们的精神与品格，与金刚刺的风骨何其相似！树茂大哥要我写金刚刺，或许就是想让我写写这种金刚刺的精神吧？

今天总算完成了《金刚刺》这篇半年前的作业，但愿树茂大哥在天国能看到，并祈愿他在天国一切安好，继续为家乡、为人世间书写他的美丽“乡愁”。（本文图片选自CFP）

作者简介：沈志权，教授，发表或出版散文、小说、文论、专著200余万字。

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