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物语｜棕榈·宣平棕板

在杭州呆了几个月，回到金华，只见我居住的小区已作改造，以前的花坛、绿化带也有好几处变成了停车位。回到家，推开后窗，发现窗外的那棵棕榈树也不见了踪影。

这颗棕榈树，是20多年前我和妻子、女儿从宣平老家后山的毛竹园里移栽而来的。当初，它只有三张小叶子，一尺来长，长在满是落叶的竹园里，青葱小巧，惹人怜爱。我们把它挖来带回金华，先栽在花盆里，供养在露台上。没几年，棕榈树就长到了一米多高，小小的花盆已供给不了它的养分，于是我们就把它移栽到小区绿化带边的空地上。

从此，棕榈树茁壮成长，十几年后就长成一捧多大，三米多高，正好与我家二楼的后窗平齐，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每当看书写作疲劳时，我就推开后窗，看看那棵棕榈树，那碧绿的叶子，形如扇子，层层叠叠，有序展开，整个树冠宛如一把撑开的巨伞。有风吹过，棕榈树叶猎猎作响，迎风起舞，赏心悦目，疲劳随之而去。我回到书房，棕榈却如一名忠实的书童，侍立在窗外，静静地等待着我下一次与它隔窗相望。

这颗棕榈树，不仅让我赏心悦目，而且常常会勾起我童年的美好记忆，寄托着我的乡愁。

资料图片，选自CFP。

在我们宣平老家，棕榈是一种经济植物，田头、地堪、路边、溪岸都有种植。它耐寒耐湿抗干旱，四季常青，树干不长枝丫，伟岸挺拔，树冠葱茏，高高地挺立在野外，夏天给人遮阴挡阳，冬天则成一道壮美的风景。棕榈没有主根，但有发达的根须，每条根须只有筷子那么粗，密密麻麻聚集在根部，像个刺猬。它的叶子也长得很特别，长在树干上的叶鞘形如脚掌（我们宣平人称之为“棕榈掌”），头部是叶柄，柄端为剑状叶片，叶片之间有细筋连接，呈折扇形展开。棕榈掌两边长有网状纤维，紧紧包裹着树干，宣平人把这种网状纤维称之为“棕”。棕需要每年割剥二三次，每次三四片。如果多年不剥，棕榈就会被棕慢慢缠死；如果一次性剥得太多，棕榈生长又会受到影响，甚至被剥死。剥下的棕片，晒干，可卖钱，每年会有人上门收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卖棕所得的钱是宣平山区农民一年开销的经济来源之一。

棕榈浑身是宝。棕可用来制作绳索、蓑衣、棕绷、棕垫、地毡、刷子以及沙发填充料等，防湿防腐，经久耐用；叶子可以用来制作扇子、草凉帽等工艺品，还可当柴烧；树干可以架一字桥，制作亭柱、水梘，不会腐烂；未开放的花苞形状像鱼，所以又称“棕鱼”，里面的小花蕾像粟米，磨成浆加些麦粉或番薯丝粉，可制作窝窝头，而开花后结出的碧绿色嫩籽实，去壳后像晶莹的碎白玉，加以葱姜佐料一炒，是一道可口的小菜，很有嚼劲；棕皮及棕榈掌煅炭入药具有收敛止血、利尿止泻等功效，果实、叶、花、根亦可入药，《本草纲目》《本草从新》《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等均有记载。

棕榈也会开花。资料图片，选自CFP。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最难忘的是用棕榈叶制作各种玩具。割棕榈叶有讲究，如果连柄砍下，这片棕就会枯死烂掉，影响产量，所以就不能在叶柄处砍断，而只能在扇形的叶子中间部分割取几片。棕榈叶可编织制作蛇、蚱蜢、野蜂窝、小篱箩等玩具，如果连柄砍下，还可制作扇子、苍蝇拍、牛虻拍等。选取几片嫩黄的棕榈叶，制作蚱蜢，维俏维妙，几可乱真，是小孩的最爱。后来在城里工作，也曾看到郊区农民带着一把碧绿的棕榈叶，在街上现制蚱蜢，卖二三元一只，吸引了不少城里孩子争相购买。最有趣好玩的是用棕榈叶编织的蛇玩具，把手指伸进编织好的蛇嘴巴，然后把蛇尾巴一拉，蛇嘴就紧紧“咬”住手指，越拉“咬”得越紧，只有松开蛇尾巴，把蛇身往上推送，才能轻松抽出手指。因此，我们制作好玩具蛇后，常常会去捉弄比我们年龄更小的孩子，让小孩把手指伸进蛇嘴巴，我们一边拉住蛇尾巴，一边吓唬他手指被蛇咬住就拿不出来了。小孩一听，慌了，就使劲抽手指，结果越抽越紧，直吓得他哇哇哭叫，我们才松开蛇尾巴让他抽出手指。结果，小孩破涕为笑，大家也乐得哈哈大笑。

资料图片，选自CFP。

而在诸多棕制品中，最让宣平人引以自豪的是宣平棕绷（宣平俗称“宣平棕板”）。宣平棕板是纯手工产品，选材考究，制作精良，与宣莲并称为“宣平二绝”，名闻遐迩。据考证，棕绷的创制始于宋代的临安（今杭州），明代开始传入宣平，逐渐发展为当地的一大产业，并以地域冠名，称“宣平棕板”。

制作棕绷，宣平人称“穿棕板”。制作一块棕板，需要很多道工序，花费不少工夫。首先，要选取上等的棕片，浸泡于水中。待浸透后，用棕爪（铁制，形如虎爪）抓取抽出棕丝，大约2斤棕片抽1斤棕丝。再用竹制摇把将棕丝纺出细细的棕线，然后把两股棕线合并拧成花线。制作一块2米长、1.4米宽的棕板，约需六七斤花线。

其次，棕板框架要选取上好木材。宣平棕板框架的木材多选用荷木方料，也有用黄檀和栆木方料的，这些木材的材质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坚硬而富有韧性。框架斗角拼接，底部中间和四角以杉木弯档支撑加固。框架四周每隔寸许钻孔，以供穿棕线之用。我家有两块2米长1.4米宽的宣平棕板，写此文时我特意数了一下，每块棕板框架的四周各钻有216个洞孔。

做好上面这些准备工作之后，接下来才开始进入真正的“穿棕板”。“穿棕板”需两人同时进行，先在每个洞孔依次穿过16根一束的花线，在棕板框架上斜向来回拉紧，并固定好。然后两人各取16根一束的花线，分别从与前面固定花线垂直方向的对角用铁钩穿过花线，双向往中间编织“十”字花纹。每穿过一束花线，经与固定花线每根成“十”字编织后，即用铁尺压紧，再用棕爪抓实，随后从框架洞孔往下穿出，再由下一洞孔从下饶穿而上，又用铁钩穿回到对面对应的洞孔。经一纵一横“十”字编织后，称为“一针”，此时一个洞孔共穿过的花线为32根。一针编织好后，才可编织第二针，如此往返，直到把整个框架编满编实，最后把框架上穿满花线的每个洞孔用木闩锁死，整块棕板才算完工。

一块棕板，从抽取棕丝纺织花线，到编织完工，两个熟练工匠大约需要六七天时间。手艺精湛的工匠，不仅能在棕绷上编织“十”字花纹，而且还能运用跳线法编织“卍（万）”“福”“吉”“双喜”等寓意吉祥的文字图案，当然这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宣平的棕板制作。涂学文/摄

宣平棕板具有坚挺有弹性、柔韧不下陷、严密却透气、睡着舒适、不会霉蛀、经久耐用、百年如新等特点。行家常以“敲、照、泼”三字作为验收标准，即合格的宣平棕板，以手指敲击棕绷，会发出“咚咚”鼓鸣声；对着太阳照，可见有光线穿过棕绷；用水往上泼，水径自流去，棕绷背面滴水不漏。至于“经久耐用、百年如新”的评价，时间自会证明，就我家用了40多年的二块宣平棕绷而言，此话应是不假。正因为宣平棕板有如此好品质，所以深受用户青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宣平棕板的鼎盛时期，年销近20000块，大多销往金华、杭州、上海、江苏、山东、丽水、温州、福建等地。

近年来，受席梦思床垫的冲击，宣平棕板日渐失去了当年的辉煌，但宣平老街仍有一两家棕板作坊坚守着，因为上了年纪或有腰椎疾患者仍然喜欢睡棕板床。我有一位新华社浙江分社的老领导，曾跟我说起过一件关于宣平棕板的趣事：老领导家有一套房子出租，有一户租客租用了三年，后来搬到别处去住了。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有新客户要来租房，他就去房间搞卫生，结果发现原来床上的那块旧宣平棕板被换成了一张崭新的席梦思。老领导忙给老客户打电话询问，结果老客户说他父亲患有腰椎间盘突出，有一次来他这里住了几天，觉得睡棕板比睡席梦思舒适得多，就去买了一块席梦思把棕板换了去，搬家时匆匆忙忙，就忘了跟东家说清楚。最后，租客在电话里一再恳请老领导成全他，把那块宣平棕板转让给他父亲，并愿意再出些钱。弄得我老领导哭笑不得，后来想想老租客也是一片孝心，也就作罢了。

如今，我家后窗外那颗陪伴了我20多年的棕榈树突然不见了，心中就有一种失落感。我曾去询问过小区物业，告知棕榈被移栽到别处去了，但不知具体在哪里。每当我习惯性地走到后窗边，见不着棕榈，就会自问：也不知它在“别处”长得可好？

作者简介：沈志权，教授，发表或出版散文、小说、文论、专著200余万字。

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