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的早晨是被一份热气腾腾的拌面,一碗浓香四溢的豆浆,一根现炸的油条,一碟吱吱乱叫的煎饺唤醒的。杭州人喜欢吃拌面,猪油、豆腐干,葱花,自制辣椒酱,再加点醋,热气腾腾的一碗拌川下去,满足了虚空一夜的胃,一天就此充实开动起来了。
胭脂巷的春天就那么不经意来了,满心欢喜的是小区玉兰的一树繁花。乍暖还寒万物萌发,农历尚未到惊蛰,楼下的玉兰花就一朵一朵绽放开来,冰清玉洁,端庄典雅,浓郁而热情地昂着头,在蓝色天空的背景下,一簇簇白色花瓣显得这样美好而纯净。
体育场路的媒体同行们,都知道天水小区这条不过200米的巷子,早年报社、电视台的人常在这里出没觅食。从早上热腾腾的豆浆油条包子开始,一直到深夜还等待晚班编辑的麻辣烫拉面馆和鸭头鸭脖,这里早已经是大家不分昼夜的日剧“深夜食堂”,每天见证和翻滚着最热腾而真实的生活。小巷很多店铺店主,大家都不知道他们确切的名字,或者原来就没有什么店名,都是拿各自特色随便一叫,时间长了竟然约定俗成。什么“沙县小诸葛”“马云小学同桌”“驻唱歌手饭馆”“单车王子赵大伯”等等,似乎个个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江湖高手。
在胭脂巷住了20年,我早已熟稔于这里的烟火气。我们一幢的居民有121户人家,60岁以上的老人有96人,其中90岁以上的就有7个。住在胭脂巷里面的居民,像是电视剧《七十二家房客》,家家都有故事,楼道里透着浓浓的烟火气。
二楼住着一位八十多岁的孤寡老太,腿脚不方便,社区和邻居常上门给她送东西。三楼住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他的母亲。男人对母亲特别孝顺,常看见他把母亲安置在轮椅上,两人每天兴致勃勃讨论吃什么:红烧甲鱼、油豆腐炖肉、萝卜丝烧带鱼、鲫鱼豆腐汤等等。
那个挺有名气的电视台主持人阿宝住的是四楼,头发梳的蹭亮,衣服笔挺,常在节目里看见他讲着地道的杭州话。看管传达室的阿明穿的衣服很奇怪,有的时候穿的像建筑工人,有的时候突然会穿阿玛尼、鳄鱼等名牌,这些衣服都是阿宝不要穿了送他的。冷不丁,阿明穿个白裤子坐在传达室,咋一看背影以为阿宝在做节目。
五楼的房子经常出租,最初租客是两个俄罗斯美女,在金海岸跳舞,身材火辣的不行,大冬天也穿个短裙,晃悠着两条大长腿。后来金海岸生意不好不开了,租客换过杂志社的妹子,互联网行业的小伙子,还有刚分配到医院的护士。
小区传达室就像一个联合国的新闻联播,从早到晚,总是集聚了一波年纪大的大伯大妈,今天哪个菜场什么时鲜货,价格多少,怎么烧法;明天哪个企业上市或倒闭了,后天哪个国家领导人出访。中东局势态势,美国又使什么幺蛾子。国家无小事,小家也大事,话题常年不断。只要我上午出门晚了,几个人看见我就说:“你今早接个噶暗滴(你今天怎么这么晚的),昨晚几点回来的?要迟到了哦。”
他们一边说我,我一边点头称是,小区里大家养的那只小黑,也在旁边摇着尾巴看着我,眼神和大家一样,笑眯眯的。
胭脂巷最南边入口处的报摊老板,是马云的小学同班同桌濮师傅,2014年9月19日,“都市快报”出了一个整版《老同桌老同学马云今天要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敲钟了》,素来默默无闻的濮师傅,一下子出了名,国内外几十家媒体都报道了濮师傅的故事。
2008年杭报大楼旁边的胭脂巷,开出了巷子里第一家“沙县小吃”。店不大,20个平方米,老板是小两口,还有一个小伙计,是老板的小舅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谁给这个沙县店里三十出头、瘦弱矮小的男人取名“小诸葛”的。他从你一开始坐下,就会用“福(胡)建”口音 开始各种话唠,细数全国各地GDP的增幅和降幅,从国内大事讲到国外,最后还对当日杭州各大媒体的新闻进行了“点评”。
巷子里号称“单车王子”赵大伯的修车铺,只有4个平方左右,四壁全是修车的零件和工具。门上贴着杭州媒体对他的采访,标题是:《看了2天別人修车,结果,一不小心修了20年别人的車》。赵大伯长得很有范,高高的发际线,夏天穿个背心露个膀子秀肌肉,脖子上挂个长长的檀木项链。他的摊位在一棵法国梧桐下面,支着一把太阳伞。伞下,一把破椅子,一张旧凳子,凳子上经常有一把紫砂壶和一个暖水瓶。有时候,旁边的台阶上,还有一只鸟笼,笼子有一只欢快的八哥。他家的狗狗帅黑脖子上系个项圈,俊俏帅气。每次大伯看见小黑来找帅黑,大伯就很生气一阵猛赶,说小黑身上有跳蚤,会勾引给他家的帅黑。
再往北走,有“高启强猪手面”,重庆麻辣烫,驻唱歌手小饭馆,老太婆卤鸭啊什么的。
天水小学旁边弄堂的老太婆饭店,卤鸭卤牛肉和素鸡做得让人销魂,三张桌子,三个店员,每次都要排队等位置。有一天店里关门,门上贴出一个告示:“全店休假8天,去马尔代夫旅游。”
再往前,就是胭脂巷的出口了,交接中山北路,坐标叫小北门,胭脂巷的“头牌”网红溪渔馆就在这里了。 很多报纸都曾不吝版面给“溪鱼馆”做过报道。大家在这里,一不小心就会遇到旁边浙报集团、青年时报的同仁们。吃菜不用看菜单,很多菜早就被大家心心熟念:鱼头炖豆腐、生炒小公鸡、牛肉炒腌菜、香干萝卜苗、尖椒臭豆腐、农家酱香肠。
疫情三年,我们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沙县小诸葛早就回老家去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娶媳妇。电视台的阿宝搬走了,阿明还穿着几年前阿宝给的白裤子。纸媒最好的那几年,杭州像濮老板这样的零售报摊就有三四百家,后来越来越少。前年12月,濮老板黯然神伤告诉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去做个纪念的,报摊到年底就关了。”也不知道濮老板现在在做什么,都好吗?
我们那个单元二楼三楼的两个老人都走了,楼下搭起蓝色大棚,里面传来念经和敲木鱼声,邻居们会收到豆腐干和糖。最猝不及防的是修车师傅“单车王子赵大伯”突然没了,据说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在家里吃饭,第二天发现他的时候,他还保持着咪酒的坐姿。
2019年9月10日是中国的教师节,阿里巴巴成立20周年纪念日,也是马云55岁生日。那天聚集了3万人的杭州莲花碗,被称为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年会,是杭州的奥斯卡狂欢。第二天杭城所有报纸版面,都是濮师傅同桌饱含热泪的照片,标题几乎都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后会有期”。
江湖上有再见,后会却未必有期。那时候年轻,我们的脸上少了些岁月的沧桑,阳光打在你我的脸上。都市快报有一张让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海报,上面是一队小伙伴奔跑的样子,海报上写着“那是我们的青春”。我们传媒公司刚成立的时候,墙上刷着一行闪闪发光的大字:“草原上,羚羊不断地奔跑,否则就要被狮子吃了。”
“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报社拐角处的那株白玉兰,因为背阴,总比小区里的要晚开一个礼拜。巷子里的店铺关结了又开张了,新闻大厦的大门,总进出着一群相信或不相信故事的年轻人。倒是胭脂巷的传达室,还是一如即往热闹,从早到晚,像是三班倒值班一样不缺人,说说南北东西,谈谈三餐菜蔬。几个年纪大的女人坐在那里叠元宝裱锡箔糊纸箱了,就知道有白事。桌上放着红鸡蛋啊巧克力和奶糖了,是哪户邻居添丁或办喜事了。四季轮回,迎来送往,这个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过去了。抬头望,窗外的白玉兰一瓣一瓣飘落下来,安静而素美。
法喜寺那株500岁的玉兰树也如期开花了,这几天去法喜寺和灵隐的人真多,一大早去往西湖景区的公交车,全满满当当挤挤挨挨。虽然是五百年的玉兰花,但是每一瓣开放的花骨朵,都和胭脂巷这生生不息的老巷开的玉兰花一样,蓬勃美丽,热烈认真,每一次盛开,都宛如新生。
“转载请注明出处”
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