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物语｜三代“女人祸国”辩

阅读夏、商、周三代历史，有个古老的话题似乎绕不开，这就是有关 “女人祸国”说，即夏、商、西周的灭亡，与妺喜、妲己、褒姒这三位绝色女子“祸国”有关。

关于三代“女人祸国”，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左丘明的《国语·晋语一》：“昔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妹喜有宠，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褒姒有宠，生伯服，于是乎与虢石甫比，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太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周于是乎亡。”

此后，《荀子》《列女传》《吴越春秋》《帝王世纪》亦多作如此说，后世小说、剧本、影视更是极尽演绎之能事，于是乎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妺喜、妲己、褒姒“女人祸国”几成主流观念。

数千年来，这个话题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说得有根有据，并作为“教材”警示君王：贪恋女色就会招致国灭身亡的可悲下场。

研读史书，平心而论，把亡国的罪责“甩锅”给女人，是有失公允的。下面我们就设法进入当时的历史情境，看看妺喜、妲己、褒姒在三代灭亡之际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河南洛阳二里头夏都遗址出土夏朝夹砂陶器。CFP代图。

妺喜，又作末喜、妺嬉，夏代有施部落美女。《史记·夏本纪》没有关于妺喜的记载，现综合《国语》《竹书纪年》《帝王世纪》等典籍的记载，还原妺喜的行迹如下：

有施部落原为夏朝属国，对王朝年年纳贡，但后来由于夏桀虐政荒淫，诸侯多叛离，有施氏也开始对夏王朝不朝觐、不纳贡。于是夏桀率师攻打有施部落，有施氏不敌，献上牛羊马匹、美女妺喜用以求和。夏桀见妺喜貌美，罢兵载美人而归。开始，妺喜深得夏桀专宠，夏桀为她建离宫，筑瑶台，终日饮宴淫乐。

不久，夏桀征伐岷山部落，岷山为求和也献上琬、琰俩大美女。夏桀与新宠淫乐，于是冷落了妺喜。此时，正好商诸侯国使臣伊尹在夏都，趁机结交妺喜，并从妺喜口中获得许多有价值的情报。

后来，商汤与夏桀决战鸣条山，大败夏桀，并将夏桀、妺喜一同放逐到南巢亭山，不久两人郁愤而死，夏王朝灭亡。

后世传说妺喜放荡、惑君等“祸国”恶行，则未见于上述史籍。

关于妺喜亡夏，主要有两种说法。一是妺喜是有施氏的间谍，与伊尹联手推翻了夏王朝，如上引《国语·晋语一》所载；二是妺喜因受冷落，由爱生恨，配合伊尹灭了夏王朝。

《竹书纪年》载：“后桀伐岷山，进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桀爱二女，无子，刻其名于苕华之玉，苕是琬，华是琰。而弃其元妃于洛，曰末喜氏。末喜氏以与伊尹交，遂以间夏。”

如果第一种说法属实，则妺喜不该算作“祸国妖姬”，而应该称之为“灭夏英雄”，起码应像助越灭吴的西施一样得到人们的尊重和褒奖；如果属于第二种情况，则错的根源在于荒淫无度的夏桀，如果夏桀没有冷落妺喜，伊尹就没有机会接近她，也就不存在之后的“泄密”之事。

再说，妺喜“泄密”也并不是主观所为，商汤、伊尹也根本没有将妺喜当成自己的“间谍”，不然事后也不会将她与夏桀一起放逐。所以，妺喜“女人祸国”的说法当属无稽之谈。

北京颐和园长廊彩画：妲己附体。CFP供图。

妲己，苏姓，商朝有苏诸侯国美女。

公元前1047年，商朝纣王辛讨伐有苏诸侯国，有苏氏败绩。为求生存，有苏氏进献牛羊马匹、美女苏妲己以求和。纣王见妲己貌若天仙，妩媚动人，于是带着战利品罢兵而归。纣王十分宠爱妲己，对她言听计从，大建离宫别馆，搜罗珍宝奇玩，又让乐师创作淫乱新曲，引进北里之舞，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盈钜桥之粟，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通宵达旦寻欢作乐，最终断送了大商王朝，纣王自焚而死，妲己自杀。

关于妲己，《史记》《左传》《国语》《竹书纪年》《后汉书》《三国志》等史籍均有记载，但有关纣王的所作所为，均未提及是妲己的要求，而是纣王为满足自己的贪欲、奢侈、享乐和淫欲而主动所为。

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和《史记·周本纪》中曾三次提及妲己，一次是铺叙纣王为取悦妲己大兴奢靡淫乐之事；二次引用《尚书·泰誓》《尚书·牧誓》中语，指责纣王“维女人言是用”，“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是作为纣王十大罪状之一，在伐商誓师之时所作的政治宣传攻势，目的是为了揭露纣王的罪行，摧毁纣王的形象，以激发士气，而并非指责妲己“祸国殃民”。

在人们的观念中，或许妲己的一大过错是放荡纵淫“魅惑”纣王，这其实也是冤枉妲己的，作为一个战利品弱女子，面对纣王这个残暴荒淫的大魔头，妲己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自身难保不说，还得连累家人乃至无辜。

《史记·殷本纪》载：“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憙（古同‘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疆，辩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

就因为“不喜淫”，九侯女被杀，其父被剁成肉酱，进谏的鄂侯被做成肉脯，竟连暗暗叹息的姬昌也难逃牢役之灾。设身处地想一想，妲己不“喜淫”能行吗？

至于妲己为千年狐精所化，奉女娲娘娘之命迷惑纣王、扰乱朝纲、残害忠良、滥杀无辜、剪灭殷商等等说词，则始于明代许仲琳的《封神演义》，纯属小说家之言，不足为据。

还有，纣王讨伐有苏部落是在公元前1047年，而商王朝灭亡是在公元前1046年，也就是说，妲己与纣王相处最多只有一年时间。难道说，纣王的暴虐无道、沈湎冒色、横征暴敛、大兴土木、残害万民、焚炙忠良等等恶行，能在一年之间形成？

另据近年学者研究发现，在出土的殷商甲骨文中，记有纣王的种种恶行，却没有一处记录妲己的恶行。由此可见，妲己的“女人祸国”亦属欲加之罪。

“女人是祸水”的受害者，褒姒是最早被戴上这顶帽子的美女。图为清代《美人百态画谱》中的褒姒形象。CFP供图。

褒姒，西周诸侯国褒国的美人，姒是她的姓，褒国礼制“妇人称国及姓”，所以叫褒姒。

关于褒姒，《诗经》《史记》《国语》《竹书纪年》等均有记载，而尤以《史记·周本纪》所记最详。剔除一些奇异的“街巷”之语，褒姒的生平大致如下：

褒姒本是一名弃婴，被一对逃难夫妇在路边拾得，带到褒国定居。周幽王在位时，率师讨伐褒国，褒国兵败，献出美女褒姒乞求投降。周幽王得到褒姒后，甚是宠爱。第二年，褒姒为周幽王诞下一子，取名伯服，周幽王对褒姒更加宠爱，褒姒却终日愁眉不展。为博褒姒一笑，周幽王竟采纳奸佞虢石父的馊主意，“点烽火以戏诸侯”，如是三番，以致失信于诸侯。

后来，周幽王又废黜了王后申后和太子宜臼，立褒姒为王后、伯服为太子。申后之父申侯十分愤怒，于是联合鄫国、犬戎攻打周幽王。周幽王点烽火示警，诸侯不理，周幽王、太子伯服被申侯联军杀于骊山之下，褒姒被犬戎掳走，从此西周灭亡。

从上述史实看，褒姒确实与西周的灭亡有关，但褒姒只是为了后宫争宠、为儿子争立太子，亦属于人之常情，这在中国历史上俯拾皆是。西周灭亡的罪魁祸首则是昏庸无道的周幽王，推手是奸佞虢石父和引狼入室的申侯。因此，将西周灭亡的滔天之罪，全部扣在褒姒一个女人头上，则显然有失公允。

上述史实证明，所谓三代“女人祸国”的立论缺乏事实依据，根本站不住脚。其实，妺喜、妲己、褒姒首先都是苦命人，她们对于奴隶社会战胜国的君王来说，是与牛羊马匹同等的战利品，因为她们貌美如花才成为君王的玩物，得一时之宠，所幸妲己进宫才一年，而褒姒则生下一子，否则等君王玩腻了，就会弃之如敝屣，妺喜就是现成的例证；

其二，在王权政治与神权政治并重的上古时期，国家大事、朝中疑难都要通过占卜问卦来决定，女人对朝政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其三，在以男权为主导的中国古代社会，女人干预朝政被视为触犯祖宗典制，女人参与朝政的机会少之又少，连朝政都沾不到边，又怎能“祸国”？由此可见，所谓的“女人祸国”，是男权政治在推卸责任，在为自己文过饰非，是彻头彻尾的“甩锅”女性。

但三代“女人祸国论”流传久远，在人们的观念中已根深蒂固，时至今日，打开百度一搜索，此类文章信息多达70余个页面700余条内容，且大多没有深入研究，而是以讹传讹地抄摘以卖弄学识，甚至还有大咖在演讲中大谈中国“现在因为女性的堕落导致国家堕落”云云，真是不禁令人发问：如果没有男人的贪欲、纵容、腐败乃至诱惑，女人又怎至于如此堕落？因此，深入研读史书原典，还原历史真相，厘清事实，正本清源，以正视听，已显得十分必要。

作者简介：沈志权，教授，发表或出版散文、小说、文论、专著200余万字。

陈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