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五亩田

潮新闻 吴玲平2023-03-06 07:51全网传播量1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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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索居的柿树,宛如一位隐者,安静地站在山头,站在海山五亩田山头,面朝大海,凝视众生。

柿树在此已经很久了吧?它扎根的土丘,上面镌刻着来自光阴深处的斑驳印痕;它左侧的石头路,还是我旧时相识。原始的石头路,往昔的山头岭,我而今从头越。从头越,其实只是11级台阶,翻越入云般悠长的山头岭,在我,已是当年事。

除却这段山岭,土丘之上,便是落叶杂草萋萋青藤,缠绵成网,绕树而生而死,而死而生。年复年,藤长树老。老树、古藤,望尽世间岁月缱绻,深知乡村容颜巨变。

人之容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乡村之容颜,却是日益光彩照人。柿树也是知晓的,它眼皮底下的这条水泥路原本是没有的,五亩田山头原本是开不了车的。五亩田山,是我家乡海山最高的山,曾经,无论从哪个方向上山,石头岭是唯一的通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环视,山地是唯一的特征。这与“五亩田”是相悖的。

而许多相悖的表达,常透露着人的某种渴望,正如在女孩的名中含个“弟”,渴望家中添个男孩。我的父老乡亲,他们渴望山前有田,渴望番薯丝中有白米饭。几亩薄田,对当时的农民来说,意义重大。

可为什么是五亩田,而不是六亩田?我的问题有点儿荒谬,正像问花为什么叫花一样。但某物某地名称的由来,可能有偶然的因素,可能是约定俗成,却也可能隐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虹田村书记陈老师解了我的惑:五亩田山上多叶姓人家。300多年前叶家祖辈们在山下海边围塘,第一次围的面积是五亩,就称该塘为五亩田。其时,山上也无名字,便亦称五亩田。

五亩田山与五亩田,中间是一座山的距离。稻谷大米日用品挑上山,得靠脚力去征服一座山的高度。且山的高度,从来都不是唯一的挑战。酷暑,挑着重担的乡亲,汗水似溪流,湿透的衣衫,紧缠着身子,每向前踏上一块石头,无不是与太阳这头巨兽、与自己渐渐不支的体力心力的一次搏斗;严冬,滴水成冰,又何时让我衣衫单薄的乡亲舒坦?暴雨来,风雪至,更是山道难,“难于上青天。”五亩田山头的乡亲,为养家,为糊口,每天上下这“百丈云梯”,一代又一代。

我有好几位小学、初中同学也住山头,他们恰巧都姓叶。其中的一位男同学,他的姐姐是我的嫂子,我永远的家人;其中的一位女同学,叫芬,是我永远的朋友。因为她,住岭下的我,在岭上走过了童年,走过了少年。

我的芬同学,从小学到初中,每个上学日的清晨,一个人从山顶她的家出发,两只“羊角”一颠一颠地下了弯弯绕绕坑坑洼洼的门前路,然后她小小的身影一定会出现在一垄垄庄稼旁。那个点,左侧是山地,地里长着应季的番薯、小麦、大豆或其他作物;右侧是山崖,山崖外是大海,海上往来着向大海讨生活的只只小船……

过了那个点,芬才往下转向那条山头岭。两山相夹的岭上,不规则的石级逶迤至山脚,山脚处,我们称之“凹潭里”。凹潭里,左边是山,山上多坟墓,飘荡着阴森的气息;右边是水库,曾有几人不幸淹死其中……走过水库,直往前,然后又下一路羊肠石头路,那个叫“岙里”的地方、那个住着她三个亲密伙伴的村庄、那个海山中心学校所在地,方“千呼万唤始出来”。

芬有时会直奔学校,但更多时候,她会先去英、雪与我家,四人汇合,一同前往。放学后,四个伙伴要么一起写作业,要么跳橡皮筋,要么去学校边上的小山上,站在一片夹竹桃旁或遍地的野菊花里,高唱一番老师新教的歌……当然,雪、英、我还有个雷打不动的任务:送芬回家。我们的歌声便又飘向凹潭里,响彻山头岭,响彻向晚的天空。

很多年后,读着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读着达达尼昂、阿托斯、波尔托斯、阿拉密斯四人之间的亲密与信任,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我的三个伙伴,想起了家乡的五亩田,想起了属于我们四人的少年征途。

时光在奔跑,跑过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跑过了我们八年的同窗生活,把我们四人迅速地推向了外面的世界、推向了各自的人生。

而当我首次乘着旅游车,与文友们一起上五亩田,已是2021年冬。

五亩田与我娘家岙里,其实也不过是一山之隔。我频频回海山,竟不知汽车是何年在五亩田山上开启它的历史的。咫尺,有时,还真似天涯。

我是不识故乡面了。指着一幢大气的洋房,我问虞姐是谁的家?这寻常百姓家,我看着很有建筑美。米白色的外墙,错落的方砖线条,深海蓝的玻璃窗,在太阳、绿树、野花、山海的衬托下,在游人的视域中,心定气闲地展示着属于自己的清雅与别致。这幢洋房附近,是芬的娘家,这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的。但我已找不到那座低矮的老屋了,在同一地点矗立着的是一栋现代别墅,它自豪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结束。

一个愁吃愁穿,在五亩田里打拼一点白米饭的时代,早已,彻底结束了。

那天,在山岗上,我看见我的乡亲,一个上了年纪的乡亲,在晒番薯丝。她是为心疼土地荒废而种,为闲着无事而种,为白米饭中掺点番薯味儿而种,为送亲朋好友而种。番薯丝,当年用以果腹的主食,当年人们渴望在此中掺点白米饭的主食,如今是调味的杂粮,鱼肉酒后的“清胃汤”。彼一时,此一时,多少改变,谁知?

改变永远在发生。我的这位乡亲,她种着番薯的那块地,她曾经赖以活命的那块地,她曾经挥洒血汗的那块地,而今可视为休闲劳作的那块地,在那天后不久,被征为露营基地了。

当土地要作为旅游开发改变它的功用的时候,对它的主人来说,就像一直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孩子要远行。远行的未知,让主人的心绪变得复杂,惶恐、担忧、不舍、欣喜、期盼,希望“孩子”去闯荡,又害怕其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农民骨子里对土地的情感,只有农民才知道。

可是,谁能拒绝更美好的生活?谁能否认滚滚向前的经济大潮给越来越多的人带来的福祉?人们纠结着,但也推动着,怀念着,也遥望着。

山河田园,在接受改变的时候,从某种角度而言,是一次整容。人们无不希望,使好这把整容刀,把“手术”中的疼痛降到最低点,把后遗症降到最低点,发展田园经济,而不破坏田园诗意。

就比如,山上那遍地的野菊花吧。山野黄花分外香的野菊花,清淡与热烈共存的野菊花,勾起了多少乡村人的少年记忆,激起了多少游人的喜悦之情。在冬日金灿灿暖融融的阳光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做,只看着文友丁丁兴奋地将镜头聚焦于一朵朵山花上;只看着小李与她那聪明可爱的女儿,被一丛丛菊花映得万般娇艳;只看着虫虫把一束野菊花,欢喜地握在胸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天赐的诗意,又怎可没有它的生存空间?

又比如,那一棵老柿树吧。它生长在这里,我不知它是几年前就已经生长在这里?也不知它是否知悉我们四个小伙伴的成长?是否知悉乡亲们是如何从食不果腹到衣食无忧?但我知道它一定知悉它脚下的路是如何逐渐通向远方的。它站在五亩田山顶的那块土丘上,站在露营基地的附近,身姿前倾,居高望远。乐清湾大桥正好在它的正前方,它无数细枝上长着的“红灯笼”,就好像挂在大桥上,挂在大海边,挂在蓝天白云间。在开阔的视野中,它是独特的,是演绎多重美的绝佳道具。这棵老柿树,它不仅代表着一段生活,记录着一段历史,它还具有诗性,具有多角度的审美意义。它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

那个冬日,与我一同乘着旅游车上五亩田的文友们,就在这棵柿树边上吃柿干,已晒出好味道的柿干,正躺在帘子上享受日光浴。它的主人,跟我们讲述着五亩田,讲述着柿树的趣事,讲述着正在发生着的事。她讲了很多,有一句我印象特别深刻。她说有两个岙里人上五亩田拍照,请求她千万不要砍了这棵柿树,他们愿意出柿树的活命钱。我来个假设,若他俩将“保护老柿树的生命”作为一个议案,我一定是其中坚定的附议人。新农村建设,是应当拒绝千篇一律的。体现一个地方的独特的东西,毋庸置疑,值得保护。

我想,我们是应该充满信心的:当我们的五亩田、我们的家乡、我们正在旅游开发的海山,发展得更好,真正实现家家共富的时候,它一定还具有海山记忆、海山个性,一定还有野菊花生存的空间,有柿子树存活的天地……芬、 雪、英与我曾经走过的岭上岭下的所有的路,透着海山气息的所有的路,一定会在变化中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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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骥